许大雷被烧伤的事很快在平安镇传开,自然也传到了马凤珍的耳朵里。马凤珍一听就慌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干脆把心一横,跑到医院去看许大雷。
她去的时候许大雷还在治疗室里,医生正在考虑是否需要为他植皮。在治疗室外等候的人除了张云和一个所里的民警外还有许大雷的姐姐、姐夫,也就是何之水的父母。
马凤珍六神无主地闯进来,凑到张云跟前,问张云许大雷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能不能落下疤。张云把她拽到一边,小声说,三舅母,你别紧张,我们所长一定会没事的,你放心好了。马凤珍说,我能放心吗?这个傻子,为了救别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想想啊!他当初怎么跟我说的。
张云一听就想笑,心说,你们俩偷偷搞搞也就算了,还大白天跑到这里来说,这要是传到镇长的耳朵里,还有你好果子吃,再说人家许大雷凭什么做事之前就应该先想到你,你是他什么人。
张云哪里知道,马凤珍为了嫁给许大雷,做许大雷名正言顺的妻子已经正式向她的镇长丈夫摊了牌。原来,还是在许大雷没有被烧伤的时候,镇长就已经听说了自己妻子和许大雷的一些风言风语。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压着火气向妻子求证这件事的真伪时,妻子竟爽快地承认了,并摆出一副神圣的样子说,她真正爱的人是许大雷,一直都是许大雷,永远都是许大雷,而不是他这个驴脸大下巴的老男人。她之所以要嫁给他也是为了气气许大雷。镇长气坏了,跳起来用他那光长骨头不长肉的瘦巴掌狠抽马凤珍的脸,一边抽一边骂:“叫你不要脸,叫你不要脸!要不是我娶了你,你是啥?啥也不是!现在你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就嫌我老了,就想给我戴绿帽子了,没门!”
马凤珍也是个倔种,认准的事儿一点不懂得迂回,她咬着牙对丈夫说:“我就是爱许大雷,你今天跟我离婚,我明天就嫁给他。”
马凤珍说的一点儿不差,她早就想和镇长离婚,然后堂堂正正地嫁给许大雷,和他做光明正大的夫妻。马凤珍太自信了,她以为只要她离了婚,许大雷就会毫不犹豫地娶她。于是早早地就向镇长丈夫摊了牌。谁知摊牌没几天,镇长就被吓得心脏病发作。其实镇长因为戴绿帽子的事儿,那几天心脏一直不好,被陆二这一吓,差点丢命。
这时一个大夫在交待室窗口喊,许大雷家属……
马凤珍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抢占了窗口最靠前的位置,“大夫,大夫,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啊?有没有危险?”大夫以为她是家属,于是向她交待了许大雷的伤情,说许大雷最重的伤是在脖子上,其次是双手和脸部,估计脖子那块需要植皮,皮块的来源定为臀部,也就是屁股……马凤珍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说大夫您辛苦了,大夫您受累了,我替许大雷谢谢你了,好像她很有文化似的。马凤珍拿捏的举止让站在她旁边的许大雷的姐姐、姐夫不住地拿眼瞥她,拿身体挤她,马凤珍装做看不见,她才不管他们怎么看自己呢,这时候她已经把自己当成是许大雷的妻子了。
第二天,马凤珍又去了医院,还没有进病房就被值班的护士叫住,说你看谁?为什么不登记。马凤珍说:我看许大雷。对方说:你是他什么人?按规定一个病人只能陪一位家属。马凤珍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他爱人。”马凤珍的神态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和一种自我陶醉的神圣。对方说:不对呀!许大雷的爱人在这里守了他一夜呀。边说边看桌上的记录本,指着上面说:“你看,苏然。昨晚八点十分进去的,我没说错吧!”
一听说苏然来了,马凤珍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心说苏然啊苏然,当初你从我手里把许大雷抢走,害得我们两个都不幸福,今天我们好不容易就要走在一起了,你又回来捣乱,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真是我的克星啊!
护士从马凤珍的神态上看出了端倪,她有些犹豫地说:“要不你和进去的那位好好谈谈,不行就换班,她一天你一天。”
马凤珍说:“行!麻烦你把她给我叫出来,我和她好好谈谈。”
护士大概也想看看两个女人之间的热闹,于是表情丰富地走进病房,来到苏然身边,很有内容地说:“外面一位女士要找你,她想和你好好谈谈。”
苏然已经从许大雷的姐姐那里知道了马凤珍会来,于是她轻轻俯下身在许大雷的耳边说:我出去一下,你等我。然后抽出被许大雷一直攥着的手,随护士走了出来。
乍一见苏然,马凤珍怒火中烧,劈头就问:“你来干什么?”
苏然平静地说:“我丈夫受伤了,我来照顾他。”
“你们不是分居了吗?按法律规定分居两年以上就可以向法院起诉离婚。”这个时候马凤珍还不忘卖弄她的法律知识。
“可我们现在还没向法院起诉离婚,我们还是合法夫妻。”苏然依然平静。和许大雷分居五年了,她已经想到许大雷会有别的女人。
苏然还爱着许大雷,这也是她分居不离婚的原因。这几年,她一直希望许大雷能去接她,向她说句软话儿,那样她就会乖乖地和他回家。但许大雷没有,这几年一直没有。在他们分居最初的一年,许大雷曾几次去接她,让她跟他回家,但她却没有回去,她那时还恨着许大雷,恨他不把她们母子放在心上,恨他拿钱去给外人,恨他害死了她的儿子。后来,她才意识到,失去儿子,许大雷和她一样痛苦,甚至还比她多着一份自责。于是她不再恨他,只希望他来接她,给她一个回家的理由,给她一个台阶下。但许大雷一直没有来,他好像忘了她是他的妻子。昨天,她听到了许大雷被烧伤的消息,疯了一样赶到医院,苦苦哀求护士让她和许大雷见上一面,护士对她网开了一面,让她见到了还在监护室里的许大雷。两口子把话说开,才知道这几年他们都误会了对方。
马凤珍被苏然的平静激怒了,她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是合法夫妻,但你们不是事实夫妻。只有我和他才是真正的事实夫妻。”马凤珍真的被气糊涂了,什么脸啊身份啊都不要了,也不顾了。
“你们是事实夫妻,你以为你和他睡了几次觉就叫事实夫妻,那你和你丈夫算什么?”苏然面带嘲讽地反问着马凤珍。这时她们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患者家属,他们都听明白了两个女人是为了争一个男人在吵。好奇心使他们谁也不愿意离去,于是人群越聚越多。
马凤珍毫不怯场,她最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卖弄自己。她调整好自己的姿势说:“我和许大雷是真心相爱,希望你不要再让许大雷为难,让我痛苦。你已经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了一次,我决不允许你再抢走他第二次!”
马凤珍昂扬的腔调和视死如归的神态逗得站在前面的两个小姑娘笑弯了腰。这时,两个医院的保安也赶过来拽马凤珍,让她出去。
马凤珍说:“我凭什么出去,该出去的是她。你们别拽我,我老公是镇长,小心他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人群里又是一阵笑,有人说这女人太不要脸了,她以为这是在他们镇里,以为还是镇长说了算,这是在省城啊!镇长算多大的官儿,屁大的官儿都不是。
马凤珍可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高昂着头像一个巾帼斗士一样冲破两名保安的封锁,一直追着苏然到了许大雷的病房。指着许大雷的鼻子命令道:“许大雷!你现在就跟她说,让她走!让她远远地走。”
许大雷一见马凤珍,就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知道自己有可能再次失去苏然,心里便生出了对马凤珍的厌恶。他说,她是留是走都是我们俩之间的事,用不着你在这里瞎掺和。
“我这是瞎掺和吗?我是为你好,你别忘了她甩了你五年,哪个女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苏然站在许大雷的床前,气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曾想过许大雷会有别的女人,也想过许大雷会和马凤珍旧情复燃,只是没想过马凤珍会当着她的面让许大雷赶她走。
“不许你说她!”许大雷郑重地冲马凤珍吼道,“你没这个资格,你什么都不是。”
“我没资格?我什么都不是?”马凤珍重复着许大雷的这句话,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马凤珍没想到许大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自信许大雷是爱她的,非常地爱她,凭她的非农户口,凭她校门出来的人的气质,凭她万事皆通的水平,许大雷没有理由不爱她。对许大雷当初的突然变心,她最信服的解释就是苏然迷惑住了许大雷,让许大雷丧失了辨别真假好坏的能力。后来苏然离许大雷而去,马凤珍更认准了这是一条真理。她觉得许大雷终于受到了惩罚,而苏然也终于露出了她的狐狸尾巴。她庆幸老天有眼,让许大雷终于可以明白当初只有她马凤珍才是真心对他,只有她马凤珍才是真心爱他……她万万没有想到许大雷会无情到这种地步,会冲她说出这样的话。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许大雷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爱她,她甚至只是他的一个工具,是妻子不在身边时的一个生理工具。
“你说?到底是要我还是要她?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马凤珍激动地喊着,已经歇斯底里。
不等许大雷回答,苏然已经拿了自己的东西向病房的门口走去,她受不了许大雷和马凤珍这样赤裸裸的争执,她已经在他们的争执中感到无地自容,她已经在他们的争执中成为门外看热闹的人议论的焦点,她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见苏然要走,许大雷慌了,正挂着点滴的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落下来,手上扎着的针头在肉里一扭,刺破了血管,手上立时冒出血来。与此同时,滴流管又拽倒了滴流架,滴流架上挂着的药水瓶砸向了地面,啪的一声响,药水四溅。许大雷顾不上手上扎着的针头,拖着滴流管直扑到苏然面前,几乎是双膝跪地地拽住了苏然的手,“苏然!你不要走,你不要走……”连马凤珍都看见了许大雷眼里迸出的泪。
这个孤独的男人,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一心想留住自己心爱女人的男人,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男人的眼泪是可以感动天地的,何况是苏然。
苏然终于留了下来,而马凤珍则哭着跑了出去。
苏然昼夜不离地守护终于让许大雷安全地度过了感染期。虽然许大雷及时地采取了自救措施,虽然医生们尽了全力为他治疗。但是,他的手、腕、脖子还是留下了永久的疤痕,脸上也留下了一道很长时间都无法消除的黑褐色印记,这印记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几个月都不曾洗过脸的流浪汉。
尽管许大雷的脸上落下了疤痕,但依然掩饰不住他眉宇间的那股英气,掩饰不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刚强和大度。而这些都是当年吸引苏然的地方。同样,苏然身上那种朴素自然的灵秀之气也依然是许大雷梦寐以求的,他依然迷恋着苏然,迷恋着苏然身上的这种自然朴素的气息,这也是当年他离开马凤珍而选择苏然的原因。正是苏然朴素自然的美让许大雷感到了马凤珍故意拿捏的丑,美丑相比,任何人都会选择美而不是丑。但站在良心的天平上,许大雷还是感到对不起马凤珍,对不起马凤珍对自己的一片痴情。
许大雷出院的第三天,镇长就携夫人马凤珍一起来看他了。镇长来的时候苏然刚好回娘家取东西去了,家里只有许大雷一个人。
镇长长得又高又瘦,身着米色西装,打着显眼的领带。可惜服饰的光鲜更显出了他的老态,毕竟他已经是六十来岁的人了,一张长脸上的皱纹已经纵横交错,即使再怎么故做铿锵也制造不出年富力强的效果。可惜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还以为自己正当年呢,于是镇政府里经常能听见他扯着嗓子喊“我,还能工作二十年”。
毕竟镇长混了大半辈子,说话起点高,而且能让人产生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镇长说:“我代表我们平安镇政府的全体工作人员,代表全镇三万父老乡亲向许大雷同志表示感谢,是你不怕牺牲,舍己救人,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说完镇长还像模像样地伸出手来和许大雷握了一下,仿佛他是在接见什么人。
对镇长的光临和如此光鲜的开场白,许大雷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倒是与镇长同来的马凤珍让他不知所措。
马凤珍始终一言未发,一双怨毒的眼睛不时地向许大雷盯来,搞得许大雷如芒刺在背。而这一切自然逃不过镇长的老眼。
说完了官话之后,镇长又说了一些套话空话,然后才话锋一转说:“你嫂子一直惦记你,吵着要来看你,你是英雄嘛,是她心中的偶像,她为了你可是连女儿都可以不要的。”停了一下他又转向马凤珍,“我没说错吧!”马凤珍不语,只用仇恨的眼睛盯着他。镇长不恼,接下来他继续说:“人哪,做什么事都不能太过分,太过分了会遭报应的。”镇长的口气极轻,有点像自言自语,脸上也挂着平和的笑容。但许大雷却分明从他平和的笑脸上看出了一股冷冷的杀气,这股平和中透出的杀气让见识过无数惊险场面的许大雷也感到不寒而栗。之后两个男人就那么意味深长地对视着,为那个说不上是爱恋还是讨厌的女人对视着。所不同的是,镇长的目光咄咄逼人,而许大雷的目光却明显的底气不足。
那一夜,许大雷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到了自古就有的一句话: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见他睡不着,苏然也不想睡,坐起来跟他说话,问他是不是手痒,许大雷只好说是,于是苏然就下床拿来止痒药水,小心地替他擦抹。看着苏然那种事事以他为重的样子,许大雷真的很过意不去,真的想对她说出一切,但他又怕伤害了苏然,苏然才是最无辜的,苏然才是他最不想伤害的。
2003年6月,张星被提前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