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生车祸到现在,张星随时都可以毫发无伤地逃走,但是他没有,他没有弃自己和重伤的武警于不顾,从这一点上,狱警看出张星是一个非常善良也是非常负责任的一个人,可在张星的卷宗上却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录着他的残忍。人真是一个复杂的动物,善与恶、优与劣往往集于一身。
从与张星的接触中,狱警发现张星思维敏捷,而且可以说是很有才气,只是性格过于敏感、偏执,如果他走上正道的话,应该有很好的发展。
天快亮时,他们又遇到了新的麻烦,有一段路面已经完全被山石、泥浆以及横七竖八的树木所覆盖,显然这里曾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山体滑坡,大量的山石倾泻而下,将道路完全封堵。
为了安全起见,三人决定从对面的山上绕过去。上山之前,他们歇息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吃光了从车里带出来的饼干,狱警吃的较少,却让张星多吃,他对张星说,现在你是主要劳动力,你的体力最重要,我们两个都要靠你才能走出去。
山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走,其实也根本就没有路,有的只是光秃秃的踩上去直打滑的石头和稀稀落落的树木,再有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蒿草和长满小刺的藤蔓,那小刺很尖很利,划到皮肤上立即就是一道血痕。临上山之前张星已经用带子将武警绑在了身上,这样他就不用担心武警会滑下来,他就可以手脚并用地攀爬前行。
张星终于绕过了那段滑坡,重新迈上公路时,天边已经有些发白。天就要亮了。这时他们都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显得格外清晰。张星顺着声音向公路的尽头望去,并没有看到汽车的影子,视野的尽头是一座山,隐约可见路从山脚下拐了过去。也许这里离国道不远了。这个想法让张星一下子兴奋起来,既而又是无限的失落,他宁可这样背着武警不停地走,也不愿意被他持枪押解。
张星将武警放在路边,回头看看还没有狱警的影子,就又返身去找,他知道狱警用一条腿来走这样的山路显然是很难的,自己必须去接一接他。那个年轻的武警也对张星产生了好感,感激张星背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张星返回之前他破例提醒张星小心,似乎还冲张星笑了一下。
因为卸下了一百多斤的重负,回来时,张星走得极其轻快,即使是在这无路可走的荒山野岭。但是他的心里却是越来越沉重,为自己曾经的罪恶,也为自己必须继续的囚徒生活。不知不觉,张星已经回到了刚才和狱警分开的地方,可还是没有看见狱警的影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张星向山下望去,这时天又亮了一些,已经可以看清山下横躺着的树木和混着泥浆的石头,就是没有看见狱警的影子。于是张星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四下搜寻。猛然,张星一脚踏空,人也随之跌下去,还好,手脚麻利的他在下跌的同时攀住了手边突出的岩石,待他手脚并用终于攀爬上来时才发现自己刚才掉进了一条岩缝。岩缝足有几尺宽,蜿蜒着看不见尽头,而且深不见底,仿佛把整个山体切开来。“哎……你在下面吗?”张星喊道,努力地向下望去,可惜下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你在哪……你在哪……”张星边喊边顺着岩缝找过去,颤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像是回应他的喊声,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枪响,和半夜时的枪声一样。张星一阵兴奋,快速地向响枪的地方跑了过去,张星最先看到的是支向岩壁另一侧的“微冲”,再往里看,那名狱警正缩紧身体悬在崖壁上,一条伤腿正无助地悠来晃去,如果不是他的双手仍死死攀住突出的岩石,他恐怕早已摔落下去。“别慌,我来了。”张星边喊边屈身单腿着地,同时伸出手去想握住狱警伸过来的手。两个人的手已经触到了一起,却谁也无法握住对方。张星将一条腿尽量向后伸去,整个人都几乎趴在了地上,这样他的手就可以伸长几厘米。快了,就要握到了,就在张星刚刚握牢的那一刻,狱警一直绷紧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身上仿佛再也凝聚不起一丁点儿的力量,于是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就都悬在了张星的手上。
狱警一百五十多斤重的身躯差一点将张星也拽下崖去,幸好张星早有准备,另一只手已牢牢地撑住了崖壁的边缘,“坚持住!坚持住!”张星紧张地重复着,说给狱警也说给自己,手上则更紧地握住了对方。他看见悬在他手下的狱警虽然神志清醒,脸色却惨白如纸,仿佛一个垂死的病人。此时,狱警已经无力言语,他只用眼神向张星表达着他对张星的感激和信任,那是只有朋友间才会有的信任,那是挚友间才会有的生死相托。的确,此时狱警的生死就掌握在张星的手中,只要他手上稍稍一松劲,狱警将必死无疑。
张星缓了缓,努力地用另一只手撑住了崖壁的边缘,双手同时用力,将狱警的身体慢慢地艰难地向上拉拽。狱警也极力配合着,用那条功能健全的腿尽力蹬着崖壁。随着狱警身体的上升,张星的上半身也慢慢从地上抬起,他以单腿跪地的姿势低头弓腰立在崖壁的边缘,现在,他的救人行动就要圆满成功。但他没有这样的好运,就在他调动着全身的力量想没有闪失地将狱警拽上来的时候,对面十几米的地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不许动!双手抱头!”声音洪亮而颤抖,“听见没有,双手抱头!”张星一惊,拽着狱警的手停了下来,却没有抱头,因为他的手上还悬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已经憋足了力气要将他拽上来。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声音连续响起来,依然洪亮,也依然颤抖,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与此同时,一串子弹射向了天空,嗒嗒嗒……张星身体一震,好像猛然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在决定生死的最后时刻,谁也不知道张星究竟在想什么,也许想到了小嫦娥,也许想到了父亲和哥哥,也许想到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想到了自己必须继续的囚徒生活,可惜没有人清楚这些,只有与他同历生死的狱警看清了他此时此刻的脸,那是非常非常复杂的一种表情,是非常无奈又非常绝望的一种表情,张星在展示这种表情的同时双手同时用力,猛的将狱警拽了上来,拽到狱警的手可以独自攀到崖缝边缘的高度。
也许是张星的动作过于猛烈,也许是他的样子让人看起来穷凶极恶,也许是他对面的警察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也许是身着囚服的张星本身就代表着罪恶,总之,他对面的警察向他开了枪,而且不只是一枪,嗒嗒嗒……枪声清脆而响亮。子弹射进了张星的胸膛、上腹,肩头,将他一下子掀翻在地。
狱警攀着石头独自爬上来的时候,开枪的警察还立在原地,似乎因射杀了人命而受了刺激,以后大概要去看心理医生。在非战争场合,杀人者往往都害怕面对被杀者,无论是警察还是歹徒。
狱警把脸凑近张星,想和他说几句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到底该说什么,狱警真的想不出,面对一个因救你而即将死去的人应该说些什么呢?说你放心走吧!这是人话吗?不是!说谢谢你?说得出口吗?救命之恩是一个谢字就可以报答的吗?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一个谢字就能了结的吗?不是!绝对不是!
狱警拉过张星的手,紧紧地握住,感受着那手的冰冷和痉挛,他要和张星一起面对死亡的恐怖……传说手冷的人往往没有人疼爱,这话看来不假,就像张星。
此时张星的眼睛还睁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和绝望,也许他已经心生悔意,不光是后悔自己犯下的罪恶,也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向冲他开枪的警察说明情况。怎么说呢,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只有那么短短的十几秒钟,一切都发生了。如果给他充足的时间,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既救了狱警,又保了自己,而且一定能因此受到立功减刑的奖励,可惜紧迫的形势没有给他考虑的时间,那些理智的行为往往都是深思熟虑、认真思考的结果,张星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
“告诉我哥,我知道错了。”这是张星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的瞳孔开始放大。
狱警始终握着张星的手,他要让张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再感到孤独。半夜时狱警曾听张星说过,十几年来他一直都是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身着警服的狱警和身着囚服的张星就那么紧紧的挨在一起,直到生命远离张星而去,直到他们的身边站满了来寻他们的警察……
张星死得合情合理。正如狱方对张云解释的那样,在当时的情形之下,警察开枪将其击毙完全正确,完全符合情理。的确,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无可争议的。在这起事件中,开枪的警察无任何过错,错在张星,因为他是一个重囚,他的行为是受到严格限制的,他的任何一个被怀疑的动作都可能被确定为图谋不轨危害他人。既然是图谋不轨,既然有可能危害了他人。那么就要及时制止,就要就地击毙。如果按照事实给这件事定性的话,最理性的说法是意外,不可避免的意外。在这起意外中,张星永远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狱方的安排下,张云见了弟弟最后一面,他看见弟弟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用手去拂,却无法将其合上。之后,张星被火化,张云领回了骨灰。
一个月以后,一个缺了半条腿的男人找到了张云,他就是那个狱警,他的腿终究没有保住,被从膝盖处截了下去。狱警向张云讲述了张星生命中最后的一天一夜,并转告了张星最后的遗言:“告诉我哥,我知道错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两个男人都哭了。
几天以后,张云、何之水还有那个缺了半条腿的狱警带着张星的骨灰一起来到城东四十里以外的一座小山上,他们要给张星寻一块安身之地。几个月以前,张云和何之水就曾来过这里,那次他们在这里埋葬的是许大雷的骨灰,这次他们打算把张星也埋葬在这里。
“我们把他埋在舅舅的旁边吧,让他们来生做一对父子,而不是仇人。”何之水说。
他们下山的时候已是傍晚,上车之前他们再一次回头望去,仿佛看见许大雷和张星在树林间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