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明白怎么回事了,拿过来快速阅读,上面赫然写着总共赔偿人民币五十万元整。老曹没动姿势,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怎么表态。他的手在微微地颤动。
之前他们收过我五万,认了吗?老曹问。
他们比你讲道理,含在这里面了。不过你另外给的两千元没有包括进来。
老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那五万块钱你们是不是该还给我?
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们还给你?你那五万块是赔偿给人家,不是给了出版社。
老曹点点头,说,有道理。那您自己说的月底前给我结五万块书款,现在已经过时间了。今天能给我吗?
我看你脑子真是有毛病了!
我就不明白了,我脑子怎么有毛病了?老曹决定再给社长最后一次自救的机会。
截止到月底,你在出版社到期的账加起来大概不到二十万。这次帮你擦屁股,出版社为你垫资四十五万,还不包括人员差旅费劳务费,你怎么好意思还提那五万的事?
老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开始按自己的风格进行反击。说,那好吧,今天我们把一些问题理理顺。是出版社欠我的钱,不是我欠出版社的钱,我要自己的钱,这逻辑很清楚,说明我的脑子一点没毛病。这次出版权问题,人家告的是作者和出版社,事情是我惹出来的,但出版社也有责任,三审三校干吗用的?收管理费干吗用的?你们出面去解决问题,那也是应该的,是分内之事,不叫帮我擦屁股。
社长想发作,老曹伸手制止,严肃地说,你别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用我的钱去解决我和出版社共同的问题,却不事先跟我商量也不通知我,这很不妥;我的钱都是辛苦赚来的,是血汗钱,你不问问市场的行价,大笔一挥,我的五十万就没了。你有这权利吗?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是在指责出版社吗?如果你觉得你的权利被侵犯了,你也可以去告呀!
别用这套吓唬人。我老家有句谚语叫大热天给猪扇扇子,不是猪有面子,是看在钱的分上。我老曹今年四十多,走过的路不算短,经历过的人和事也不算少,到哪都是条汉子,唯独在你这里装疯卖傻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人物了。
社长拍案而起,太过分了!给我滚出去,什么东西!
老曹坐着没动,冷笑道,我什么东西?我凭本事吃饭,向市场赚钱,还要养活你这个寄生虫!我什么东西?爷老子现在就告诉你!
老曹一跃而起,隔着宽大的写字台,抡起胳膊朝着社长又黑又胖的脸就扇了过去,社长往后一缩,没扇着。老曹返手操起身后的椅子,划过一道弧线,直接就砸了过去。社长魂飞天外,无处躲闪,连同自己的大皮椅应声倒地。
老曹这回真豁出去了,脸上青筋暴突,浑身瑟瑟发抖。他一不做二不休,从桌上抓过花瓶,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写字台赶将过去,从乱椅之中一把拧住社长的胸,抵住,高高地举起花瓶——
我什么东西你什么东西,这回看见了吗?懂了吗?啊!啊!老曹吼叫着,怒视着,战栗着,坚持着……但最终还是没有砸下去。
社长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说。
老曹直起身,把花瓶放回原处,像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转着圈,许久,他整整衣领,抨抨头发,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开门走了。
老曹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这是近些年来他闯下的最大一次祸。他本能的反应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十六计,走为上。
老曹回家匆匆收拾东西,叫来老六交代三件事。一、一定要把发行部的员工稳住,每人基本工资翻一番。先猛催猛收一遍外欠款,如果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就带两个人挨省挨市去收账,不惜一切代价一个个清账清户。二、马上联系一个仓库,把库存书全部搬走,除了你,谁也不能知道书的去向。三、通知其他部门的员工,从明天开始休假半个月,工资回来再发。
都记住了?
老六点点头,说都记住了。又问你这是准备去哪?
我还没想好。老曹一边说一边往汽车后备厢里放行李。
……能开车吗?
老曹看着老六,笑了笑说,不用担心,就这点破事,还到不了通缉我的份上。真把我抓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得放我出来。
那、那干吗要跑路?老六还是不放心,也没听明白。
我只是不想吃眼前亏。
说完,老曹开车而去。
当天深夜,两拨警察同时光顾了老曹的住地和办公室,确定本人不在之后,走了。
老六稳住发行部的工作做得还可以,他平时对手下比较友善,互相也了解,基本工资翻一番,这要再去找更好的工作就不好找了,于是纷纷表示坚守岗位到最后。
在通知其他员工休假半个月的问题上却出现了意外,员工要求老六说明真相,特别是工资为什么要以后再发,老六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大家就更疑惑了,不肯走。有人直接给老曹打电话,大白天手机关机。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老板是犯事跑了,于是转而围攻老六,说休假半个月没问题,但工资必须现在结清。老六说自己也是拿工资的,没钱,真的没钱。大家想想也是,就在大家为工资无望而感到愤怒的时候,有人高喊到没钱就拿东西,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也点燃了炸药包。于是,一场抢夺洗劫就开始了,先各自为政,拆电脑的拆电脑,拿传真机的拿传真机,反正什么值钱拿什么,然后向其他办公室蔓延,有人从厨房抱走了电饭锅,有人把老曹每周开例会必用的话筒、音响摸手里不放,有人把路由器和网线都卷吧卷吧塞塑料袋里面。员工们平时对老曹都憋着一股气,老曹在时敢怒不敢言,这回总算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一个个又紧张又兴奋,浑身直哆嗦,就跟当年贫雇农打土豪分田地似的。
有人“吮当”一脚揣开了老曹的办公室,随后,大家一拥而人……
老六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被推操来推操去,衣服撕破了,裤子挂花了,脸上也留血了,慌乱中想起了老曹的交代:“一定要稳住发行部”,是的,所有的客户资料、财务数字都在发行部,发行部不被洗劫,公司的根基就还在。
老曹这位平时在工作中没有发挥多大作用的亲弟弟,关键时刻终于勇敢地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老六奔向厨房,操起还没被人拿走的菜刀,快步返回发行部,把守在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张牙舞爪地叫道:
都给我滚开,谁敢过来我就劈了谁!
晚上,老曹在电话里听完老六如泣如诉的讲述后,很平静地问了声,你人怎么样?
老六说,我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这回你应该明白你哥做点事赚点钱有多么不容易了,没事,这都没什么。接着收款吧,外面那些账就看你的了!
那个时候老曹其实并没有离开北京。在员工工资这种小问题上竟然出现如此之大的失误,这是老曹始料不及的。老曹觉得现在自己可以走了。走之前,老曹想给社长打个电话,问问社长现在有何感想,对自己有何评价,顺便告诉社长别狗仗人势以为找两个小警察就能吓唬住人,揍你龟孙子两下算个屁,放了也就放了,比这更大的事我都经历过,这方面我比你懂。当然,老曹最想告诉社长的是你还欠我钱,我会回来找你要的。
老曹凝视着五环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还有那一排排远去的路灯。秋风萧瑟,寒意阵阵。老曹禁不住想起了七年前来北京时那个烈日如火的盛夏,还有自己站在广场许下的誓言。老曹对自己说,没事,心在梦就在。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这个回合我并没有败,我还要再回来的。
老曹弯腰钻进奥迪A6,融人车流之中,向着未知的远方而去。
老曹没有回湖南老家,不过年又不过节,有能耐的人都在外地,回去没人聊也没人玩。老曹计划去那些老乡朋友聚集得比较多的地方,沿途看看风景名胜,先放松一下自己,然后再看看他们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做得怎么样,有没有适合自己的项目。
老曹第一条线路的最终目的地是西北名城兰州,那里有一个他们老乡最大的聚集区。二十年前跟他一起逃亡的曹胖子散伙之后就去了那并且至今还在那里生活。再有几个月就是春节,老曹想的是一路巡游到兰州之后差不多也就该回湖南老家过年了。
在老乡朋友圈里老曹不仅人缘好认识的人也多,而且完全称得上是个人物,尤其是这些年做书赚钱之后。老曹究竟赚了多少钱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任何人,但他给人的印象或者说你通过接收信息而得出的结论与猜测,肯定比他实际赚的钱要多得多。对此老曹并不忌讳,怎么想是你们的事,我没留下吹牛的口舌就不能怪我。老曹觉得钱多是件荣耀的事情,只要不和他们发生金钱关系,钱多你能奈我如何?
在老乡朋友圈里,大家都习惯地称呼老曹为“老大”,这并不是因为老曹在他们当中最有钱或者最有能耐,更不是因为老曹是什么黑社会头目,起因仅仅是老曹在家里排行老大,还有就是老曹喜欢别人叫他“老大”,这跟老曹在北京喜欢人家叫他做董事长和曹总一样。叫得多了,时间久了,老曹这“老大”的称谓就延续了下来。老曹听着应着,也很受用。
老曹其实很瞧不上老家这帮人,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个个真本事没有,邪门歪道样样精通。但老曹只要有机会,却喜欢跟他们交往,这与他的故乡情结有关,与跟他们在一起时所获得的那种感觉也有关。那是一种融洽、熟悉、轻松而又备受尊崇的感觉。当然,老曹有自己的交往原则,在一起吃喝玩乐吹牛皮没问题,但经济往来隔绝,合作共事免谈,见不得光的勾当坚决不沾边。
老曹每到一地,都受到了英雄般的款待。接待程序每天差不多,从晚饭开始,好朋友轮着请他吃饭,轮着请他K歌泡妞,每次都一大帮人,每次老曹必坐正中,大家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甚是欢娱。这套程序走下来,往往得到晚上十一二点。然后,下一个小群体的活动随之开始,打牌。打牌一般持续到天亮,散场之后该工作的去工作,该睡觉的去睡觉。
老曹喜欢赌,又是有钱人,能跟他在一张桌上玩牌的人自然都不是等闲之辈。赌博场上无父子,每个人都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赢钱,赢更多的钱。大家都知道老曹输多赢少的美誉,手艺不怎么样,特别是情绪波动比较大,控制力差,于是一边跟他玩牌一边有意对他极尽恭维奉承。这下老曹麻烦就大了,他这人你拿刀顶着他,他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但如果你对他恭维奉承,那就算打中了要害七寸,他立刻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饭,下注便没轻没重,宁可输钱不能输气,更不肯输人,常说的口头禅是,这有什么呀,大不了钱倒霉,跟上!
一来二去,老曹的钱就跟流水似的慢慢进了别人的腰包。开始,老曹倒还能稳住阵脚,输虽然都是输,但下注小,一个地方待上几天输个几万,看看不行了,一笑了之赶紧就撤,继续去下一站,沿途也继续看看风景。后来越输越多,便渐渐地有些把握不住了。
赌博场上是不借钱的,这是规矩。半夜三更输没钱了怎么办?要不今天先到此为止,要不你去银行柜机取,大家等你。只要人家有钱,赢钱的人就不能说结束就结束,除非你事先申明我玩到什么时候不管输赢都撤,那可以,这也是规矩。一般来说,输了的人至少都会出去取一次钱,这是赌徒性格决定的,谁能服这口气?老曹的钱都在汽车的后备厢里,但别人不知道,否则早被人撬了。于是,半夜输光了不服气的老曹就得假装开车出去找银行,到没人的地方停下来,摸出两万,然后回来继续康战。
有一天晚上,老曹伸手摸了个半天,除了准备用来炫耀的、署有自己大名的图书之外,什么都没摸着,这才发现自己准备好的二三十万盘缠和赌资已提前耗尽,而自己的目的地兰州,还在下一站。
老曹觉得一路上输得有点多,也有点心痛。他用力盖上后备厢,毫不犹豫地真去找了一家银行,取出两万,返回赌局。心想不管问题有多严重,先赌完这一场再说,一定要想办法赢回来。
老曹集中精力专注于牌局,当其他人再使用恭维奉承对他进行干扰的时候,老曹很不高兴,警告说玩牌就玩牌,别玩那套题外小伎俩行不行?跟这帮人在一起,老曹其实什么都懂。
天亮结束的时候,老曹实现了大逆转,最后一局牌,凭借三张金花,成功地将那个被他警告之后想跟他抬杠的对手打得分文不剩。
赢钱了心情自然就好,老曹不依不饶拿他开心,今天你出门要小心哟,万一踩死别人一只鸡,你可赔不起哦。
你等着,晚上我要跟你再决高下!
老曹说,对不起!没机会了。想报仇,我在兰州等你。
老曹决定提前赶赴兰州,那里认识的人多,有钱的人也多,玩得更大更刺激。钱怎么输出去的就该怎么赢回来,这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方法。老曹不能允许一路丢盔卸甲的悲剧重演,输钱事小丢人事大。老曹觉得一路被人家小刀子割肉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和不在乎,是没有充分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曹坚信只要自己排除杂念理性应对,以自己的智慧和四十年的赌龄,跟任何人面对面较量都不具有劣势,这和在北京做图书跟那些文化人打交道完全不同。
老曹的影响力太大了,一路走来消息早已传到兰州,那些他所认识包括仅有一面之交的玩家正在老乡聚集区集结恭候,而另外一些他不认识的各路高手包括黑社会高利贷也在兰州枕戈待旦。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一辈子游走闯荡的江湖人士。快年底了,出门在外做生意的人有做得不太好的,这时都刀枪人库马放南山,能有这么样一次聚会消磨时间,正是他们愿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