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进学生家的院子,就见学生家长迎了出来:“娃的校长来啦!”他不是校长,但当地农民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他们对老师的敬重,所以管每个老师都叫校长。他一进屋,这家的院子里、窗口外就全是人。年龄大的或是胆子大的,就进屋恭恭敬敬地招呼一声:“娃的校长来啦!”——其实,他们都是借着打招呼来看看“娃的校长”的模样的。那些年轻的、胆小的就只能趴在窗口看个过瘾了:“这就是娃的校长吗?”“啊哟,那皮肤多嫩呀!”“看人家南方人,到底聪明!这么年轻就有那么多文化了!”
当一个人深感社会的需要,深得人们的尊重,巴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热能开发出来、发挥出来的时候,那么,这个人是多么幸福啊!
幸福的郑华明啊!
4.结结实实的爱
郑华明怀着一种难言的甜蜜感走出了天津站。1952年他在这儿上了去西北的火车,一别十多年了,没想到天津变得快叫他不认得了——街道交叉,汽车纵横!不,不对,是他自己变得厉害了。他已经习惯了那抬头就见高山,出门就得爬坡的山村。他望着来回的汽车、自行车,不能不停下来定定神,免得哪一根神经错了位。
他还是得快走。这儿有和他一起回国的哥哥,有步他们的后尘而来的弟弟、妹妹。如今还有回国观光的他的母亲!母亲要他立即赶来天津一见。“快走!”他对他一手拉着的三岁的儿子说。其实,儿子本来就乖乖地在走,是他自己停下来的。
“你找谁呀?”妹妹打开了门望着他。怎么,妹妹不认得他了?难道他真变得那么厉害吗?好吧,干脆开个玩笑:我找—他说了他哥哥的名字。
“哦,你找我哥?这位同志,你等一等,我这就找他回采。”妹妹说着就走了。
他把儿子塞进澡盆——这儿有自来水,有充足的水,他儿子出生以来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洗过澡呢!
妹妹带着哥哥、妈妈回采了。“这位同志”怎么进屋就给孩子洗澡?又不是自己家里!怎么这样!这……这是华明?华明!
“这么黑,这么老啊!”母亲的声音在发颤。
“妈,我就是衣服破旧一点。”
“你不说,你们西北的情况我也知道。”
“我又没得病!”
“不管怎么说,妈也不放心。你调回天津吧,大家也好有个照顾。这次妈来就是为了给你办这事。”
“妈,我在那儿很好。”
“你很好?那么你的孩子们呢?看你这小不点儿,那皮肤已经晒得跟你一个色儿了!你怎么不为他们想想?”
他想起了他那山沟里的家,那间十平方米的真正的土屋——土墙、土顶、土炕。全部家当是一张小写子桌和炕上的一摞箱子。妻子也是山村小学老师,没有时间抱孩子,只好连喂奶都不抱着——怕抱过一次,孩子就老想抱了。三个孩子要都这样,他们还怎么休息、怎么工作?他们白天上班时把房门一锁,就由着孩子们在土炕上、泥地上跌打滚爬了……“好吧,”郑华明望着他那因为洗得干干净净因此都好像突然变得细嫩漂亮了的小儿子,“我回甘肃去对领导说,估计他们是不会不同意的,组织上对华侨一直是很照顾的。”
郑华明带着儿子下了长途汽车,回到了山村,“孩子,我们到家了!”他以真正的主人的目光检查着在他走后这些天中这儿有没有什么细微的变化。这是他熟悉的土地,这是他熟悉的空气,这!这不是他熟悉的几个学生吗?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知道老师这两天回来。”“我们这两天都到这儿来等你,老没见你从长途车上下来!”“每次长途车,一到,我们总以为你会从车里走出来!”“你不来,我们只好把架子车又空着拉回去!老师,快把行李放架子车上!”
“我们天天都想,要是郑老师突然提前回来了,那多好!”
“我们想,郑老师一定惦着我们,说不定哪天一下就走进教室了!”
“老师,你不在,有的同学作业不好好做,这次测验的成绩下降了!”
“老师,你这次回来,好好给我们复习啊!”
山区人的感情,就和那大山一样实实在在啊!
不知怎地,他想起三年困难时期食堂里蒸的丝糕,那么松松垮垮——掺了太多的水,一拿就碎。不过,多掺点水好歹可以使胃里的空间少一些啊。有一天,他看见他的办公桌上有一把枣。同屋的老师提醒他:“郑老师,这些枣你怎么不收起来?”
“我以为这是你的。”“不,这是你的学生趁着你不在给你送来的。你快看,他们还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他们就是在看你有没有把枣收起来。收了,他们就高兴了。”
郑华明抬头望望那两个“忧心忡忡”的学生,捧起了这把枣。“噢!”那两个学生突然一蹦老高地挥着手欢呼了起来,“郑老师收了!”
郑华明怎么吃得下去?他觉得心里都饱了,被那结结实实的爱塞饱了。
“郑老师,我爸让我把这个白面馍馍给你。”
“不,我不饿,你们孩子不经饿,你自己留着吃啊!”
“不,我爸说了,我们吃菜馍、树叶惯了,娃的校长是从外国回来的,不容易!我们再饿也要给你吃。”
“孩子,快别说了!你回去代我谢谢你爸爸,这个白面馍馍我不能吃。”
“我爸说了,我要是不把白面馍馍交给你,他非得打我。”哇!学生哭了。
郑华明一时慌了手脚。那学生突然又记起了什么:“我爸还让我说……”
但他哭得喘不上气,说不上话了。
“别着急,你慢慢说。”
“我爸还说……全国人民一起度难年么!”
山区人民帮助他渡过了困难时期,他的孩子们因此才没有太饿着。现在,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他就想离开他们,甩开他们的孩子不管了,良心何在呢?他能说:同学们,我这次是采向你们告别的。你们的学习我顾不上了。他说得出这种话吗?他开得了这个口吗?
郑华明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又一次作了抉择:放弃柏油马路,再上崎岖山路。
5.大打出手
人生的艰难,就在于人不能不一次次面对着大大小小的抉择,一次次经受着精神上的纷扰和感情上的翻腾。两个孩子玩跷跷板时,平衡只是转瞬即逝的现象,人们看到的总是这头高那头低或这头低那头高的起伏。人的心绪的平衡同样也只是短暂的。一个个新的考验,一个个意志和品格的考验会排着队向你走来,恶作剧地、挑衅地看你怎么办。
郑华明无奈地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正在挨训的孩子。他此时是有一些内疚:他怎么可以厌烦起母亲来了?儿子不该对母亲产生这种情绪的。可是,他实在觉得,爱,也有使人烦闷的时候。母亲还在说什么?“你非要把我气死了不行?”唉,他怎么会故意气母亲?他不是一句话都没反驳么?他不是一直听着了吗?
不过,他实际上一句也没听进去,这又骗得了谁?况且他也没想骗谁。他不想改变自己,只不过他得尊重母亲,而且也明知不能改变母亲,所以干脆一声不吭,由着母亲说去!
母亲爱他,这是使他感激,也使他苦恼的。“四人帮”被粉碎前,他的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相约离开了祖国。“一我们一起走吧!”妹妹哭了。他只好背过身去。他不走,母亲伤了神。1980年,母亲给他办好了继承财产的证明、身份证明,特地到北京给他办理出国手续。可是他和母亲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母亲白费了很多口舌,伤心地回印尼了。现在是1983年初夏了,母亲老啦,行走不便啦,可是“壮心不已”——约他到香港见面,不过这种见面是既甜蜜又苦涩的。除了母亲的天天叨叨、他的天天聆听之外,还有弟妹和众多亲朋的轮番出击。不过对母亲之外的任何人,他都用不着那么毕恭毕敬,他可以像京剧大打出手时的武将那样,身扎长靠,手舞双枪,以一当十地奋战把他团团围住的对方众将士。
“你在香港有这么多的亲友,只要你来,哪怕你不工作,我们大家每人出一点就可以把你们一家子养起,让你们过得好好的。”“我相信你说这句话的真诚,但是,你妻子同意不同意?亲戚、朋友每个人都有妻子或是丈夫,这些妻子、丈夫都能同意?时间短了好说,一年两年呢?你们心里就不一定舒服了,怎么样?不好说了吧?”
在这种大打出手中,郑华明毕竟不像京剧里的武将那样可以一手接住飞来的刀,一脚踢开刺来的枪,然后大喊着:“哇呀呀呀呀!”把包围他的人全部打倒。不,他也有挨刀中枪的时候。
“如果大陆再搞运动怎么办?”
“中国不可能再搞运动!”
“你怎么知道?”
“领导说的。”
“领导说丫就靠得住?就是中央领导说的,只要明天政策一变,不定哪天又搞运动了!”
“中国还能再搞运动?搞‘四化’都来不及呢?我们的经济这两年搞得很有起色么,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唉,其实我们有些人也想回去,就怕回去容易出来难。”
“还没回去呢,又想出来了?”
“那当然。只有大陆真正稳定了,真正是在搞,四化了,在香港、海外的中国人才敢回去。”我们是让搞运动搞怕了。就说你,在‘文革’中受的罪,想起来都叫人后怕!
这一枪刺得他好疼啊!他不愿意再提“文革”,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中国人哪个家庭没有波及,哪个人没有受到伤害?哪个地方不得揪出一批?揪了再说么,没靶子也得找靶子么,否则,工作组就是右倾,工作组自己也会挨整。揪别人以保自己,踩别人以抬自己,谁调子高谁革命,谁整人多准干净;在互相践踏声中凯歌高奏,在生气荡尽后乌鸦得意!不顾人民的安危、不顾国家的兴亡,这是真正的卖国啊!郑华明当年为什么挨揪?因为他有一件从印尼带回的皮夹克!有皮夹克的当然是资产阶级,是资产阶级当然对无产阶级有着阶级恨。郑华明庆幸他在抗美援朝时把金戒指捐献了,要不,这种从理论到理论的上纲可以把他上到哪儿去哟!“别管那套理论!”农民给他递过一袋旱烟,“你该抽就抽,该喝就喝,该吃就吃!”他是一个被罚天天担着粪来回走五十里山路的四类分子。可是农民这家那家的都给他摊大盘的鸡蛋、下喷香的辣油面条。他们自己呢?吃苞谷面!他那小学里有一个学生说了一句:你是走资派。这学生回到家里就挨他爸爸的一顿痛打。“郑老师,他爸爸把他好一顿打!你听说了吗?”学生们一个个悄悄地向他报信。他不敢讲他已经听说了,免得传出去会说他调动家长打击革命小将。再说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岂是用一两句话能讲得清楚的?从那个学生挨爸爸打以后,学校里再没一个人说他一句,更没人想造他的反。当地只好让外校学生来造反了。在批斗他的会上,外校学生带头喊口号:打倒郑华明!可是怎么的?就好像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居然没有溅起水花,会场是死寂的。他抬头一看,全校学生没人举起手臂,没人呼口号!外校学生把他抬起的头又按了下去。他再一次抬起头来;他要看看他的学生们,他的亲爱的学生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文革”的——切就渐渐淡忘了,惟有这些不呼口号的学生,这些摊鸡蛋的学生家长是不会淡忘的一日郑华明那浑浊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愈发显得浑浊了。他不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他垂下了头,一绺白发——头顶上屈指可数的几绺白发之一,飘落到他的额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