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唤起她的兴趣、刺激起她的生命力的,只有医学。开春她刚从美国动完手术回国,我去看她。她问我的A病B病C病,叫我吃什么药、看什么病、作什么治疗。我本是来看病人的,不知怎的自己倒被放在病人席上。可她是病人,她是重病人啊!怎么只讲我的病不谈谈她的病呢?讲话也伤神啊,快不要讲了。一旦不讲医,她又蜷缩起来。从医生变回为病人。
到4月初,我打听到一个专治癌症的中医。托了人,写了条,定了车,带了希望,去了。医生没讲几句,蓉就开始指出医,生说得不对。继而用中国的、美国的各种最新研究成果来论证。活活把个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医生给“将死了”。哪怕给医生留点面子,哪怕同样的意思说得缓和一点。
她是医生,任何时候——卜班的时候或是在家的时候,健康的时候或是得病的时候——都只是一个医生。
凡过分专注于某一领域的人,往往有些偏执。某一领域的特别自信,又往往伴随着另—领域的特别消极。蓉不善家政。
家里十年如一日地没有添置过什么家具。在建设家庭这个领域里,她是超消极的。这未必不是一种缺陷。但是,对于一个向牛活索取那么少的、生命无多的人,有什么必要去分析她还有什么欠缺?
她那娃娃脸,瘦得细细的,像颗葵花子。她的身体很轻、很轻了。还会更轻?像蒲公英?
2.1987年7月
7月5日蓉又给送回家了。
我敲着他们家的门。只听—双小拖鞋快速击地的声音。珏珏给我打开门又噼噼啪啪地进屋,转眼就在床上就位厂——上半身躺床上,双腿几乎和身子成直角地搁在墙上,看连环画《三国演义》。谁也无暇顾及这位倒挂君。
M那神情就如没有看见我,就如我是个肉眼看不见的幽魂。M那变得黄黑黄黑的脸色,又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被鬼魂追逐的心力交瘁的人。
怎么丫?
“我……嘿嘿嘿。”M以为一笑便能遮掩那黄黑色。但一笑,裂出一脸皱纹,枯叶似的。
原来蓉开始腹痛,夜夜不能入睡。每晚打四次止痛针。蓉教会了M打针。M又从气功师那儿学会了按摩。气功师说,夫妻之间的气是相通的。“M给我按摩,是好一些。”蓉笑着:
“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
“你白天别上班了。”我对M说。自知说了也无用。生活向他压来多少担子,他全担着。用他那想必也黄黑了的肩头。
7月11日腐乳瓶。瓶上的腐乳商标完好如初,插在瓶里的一束鲜花,早已枯萎。这个家里,没有花瓶,没有工艺品,没有一切与闲适、余裕相关的物品。
枯萎的花束旁,是枯萎的蓉。她笑了一笑,因为爱我,看见我,她总是这么笑的。只是笑也微弱了,笑也惨淡了。
惨淡地想起她刚从美国回来时,依靠着大立柜坐在床上。
一床的书,是她在攻读的书。养好病她还要返回美国去攻下学位的。她就不信攻不下来。那封来自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信,也讲到蓉手术后一直想着怎么完成她的论文。蓉总觉得多少优秀的同志都没有这种机会出国深造,她知道怎么不辜负这个机会。她坐在一床资料中,真个的淡忘了自己是个刚刚在美国动了大手术的病人。我说要不要带一些杂志给你散散心?她说不用不用。她读书,打字,准备论文,几点几点几点都排满了。
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这么苛待自己?
一味苛待自己,这对吗?这值得赞扬吗?
今天——7月11日的《人民日报》头版,报道又一位中年科学家董泽清早逝,呼吁“知识分子中年早逝的悲剧能早一点打上句号”。董泽清是国内研究马氏决策规划的一号种子。据说他的早逝使这门学科至少要停滞五年。董泽清要是做了人造心脏瓣膜手术,很可能不至于此的。但他自己犹豫了:做这个手术“钱得花几千元,估计也够所里受的。若不做也不知道凭老本能挺几年?”
于是没有做手术。为他那研究所省下几千元。但是他可以创造的价值,他自身的价值到底值多少?中国知识分子这种令人感佩的悲剧性格,真正地无助于国家的兴盛,无助于民族的腾飞!
仅仅为厂省几千元!
今年,1987年5月的大兴安岭火灾,损失了大约五亿元。
大兴安岭从1964年开发到1986年,二十二年间已经发生了大小森林火灾八百八十一起。1985年夏,着名植物生态学家侯学煜考察大兴安岭后,提出防火设施的经费投资不够、甚至错误报警等等。但是并没有引起真正的重视。1986年又有一批森林学专家到大兴安岭考察,预见到火灾的威胁,提出防火、灭火的建议,也没有引起重视。在5月的森林大火燃烧了近半个月的时候,我从常州电视上看到某炮旅近千人基本上还是赤手空拳地奋战火海。工具呢?社会进化到现在的工具呢?科学发展到现在的工具呢?科学呢?科学家呢?望着这赤手空拳,我哭着——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痛心。
每一次事故,出一批英雄。不过,英雄再多也难杜绝事故——如果淡忘了那些提醒火灾威胁的科学家的话。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列,他们该是第一批的英雄。
科学家值多少钱一个?按董泽清的算法,像他这样的研究员抵不上几千元。还有一种算法。云南省1987年的两起森林火灾,牺牲的救火英雄八十人,重伤九十九人,仅抚恤金一项就需要三百万元。如果把这三百万元,如果把大兴安岭5月火灾损失的五亿元,如果在所有一切损失的、报废的钱中,提取一些给科学家投资,或许可以减少科学家的“自然报废”,或许可以赢回多少个几百万、几千万、几万万!
如果知识分子自己都不把自己放到应有的位置上去认识,这不仅是知识分子的悲哀,也是中国科学文化的悲哀,整个民族的悲哀。
7月16日蓉的眼神黯淡了,退到了眼睛后面的、很后面的什么地方了。她昨晚吐了。我明白,新接通的肠,又被新增殖的肿瘤堵住了。生的通路堵塞了。蓉靠着的两条花被,那么旧,是不是插队时用过的?当年插队时她自己做制药机,自己制那么多种药丸给农民治病。全国有那么些人写信给她这个赤脚医生求医。“蓉,我翻到—篇关于你在农村行医的报道。”我也是没话找话。当年的事,怕是像一张褪色的照片似的,未必会引起她的兴趣。
谁知这一句话,竟又使她的眼神回来了,闪烁了——闪烁着泪。嘴角抽动着,一抽一抽的,好容易说出一句:“现在我成了废人了!”
泪水没过了那抽动的嘴角,无声地。
“寿命短一些我不怕。我就怕这么躺着不能干事,成了废人。”
可惜!废人或许能活得滋润。偏偏不愿做废人的,才早早地报废了。
那束废了的鲜花,还插在无水的腐乳瓶里也无人顾及。
蓉不是张广厚,不是董泽清。除去“文革”十年,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活广几年?她还未及做出成就,她的逝去不会像张广厚那样成为一条新闻。张广厚第一次成为新闻人物,是因为他的数学成就;第二次成为新闻人物,是因为他的中年早逝。
陈景润第一次成为新闻人物,是因为他的哥德巴赫猜想;第二次成为新闻人物,是因为他的病——这个停不下猜想的、走路会撞到树上的数学家,由于用车问题没有落到实处,终于在挤公共汽车时摔成脑震荡,得了帕金森氏综合症,坐上了手推车。
中年知识分子这些年的待遇是有改善,从实际上的到名义上的。“文革”中我们少培养了一百万人才。据估计,五至十年后,将产生人才荒。这种人才低谷状态将持续到90年代初。
如果再不能人尽其才,如果还要年年复年年地报废人才,那么人才断层不仅不能幸免,还要提前产生。
常常看见四十来岁、五十来岁的知识分子,不如六七十岁的人健康。如果构思一篇荒诞小说:有一个国家,老年人身体越来越好,中年人,而且是中年知识分子,尤其是中年业务骨干,早衰、早逝;后来,承上启下的国家的脊梁一根一根折断了。国家断成了两截,一截是老人,一截是小皇帝……又一代知识分子以不可等闲视之的姿态出现了07月12日结束的第十八届国际中学生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国参赛的五名中学生全部获奖。7月15日结束的第二十八届国际中学生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中国参赛的六名中学生全部获奖。同是7月15日结束的第十九届国际中学生奥林匹克化学竞赛中,中国参赛的中学生获得一块金牌、两块银牌和,一块铜牌。这些中学生,从机会和条件,都比他们的上一代,他们的上一代的上—代,优越得多。不过,他们也会步入中年。
8月1日蓉又一次被送进医院。
这次,自然是住进自己的医院。妇产医院的党委书记说了,为了蓉,不要管花多少钱,蓉住这里,是回家,又是来告别。
护士推着小车进病房给蓉做心电图。我从床边的椅子上让开。蓉误以为我要走,伸出手,指着:“门口还有一个凳子。”她挽留我,挽留病房以外的世界。
蓉的嘴,勉力呈笑状,但脸部肌肉已经笑不起来了。于是只有嘴游离面部肌肉兀自笑着,一动不动地。如同是雕了一张笑着的嘴,安装到一个笑不出的脸上。
生比死更需要勇气。
9月4日“珏珏,乖一点。要不再把你爸爸累病了,怎么办?”
“爸爸病了也要住妇产医院的,是吧?”珏珏这么一想,有点怕了。
M单位出动了一辆大面包车,而且竟然出动了满满一车的人去八宝山,去看M的蓉,不是他们单位的蓉。蓉已经像蒲公英一样地飘走了。M单位的人,曾经为蓉寻觅蒲公英,现在寻觅变做蒲公英的蓉。
我随M单位这群科技知识分子上车。他们四十来岁,五十来岁。怎么男的女的好些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十来元钱一条的浅灰色、皱巴巴的长裤?这是最便宜的长裤了。衣着低于大街上的水准。这也正常,因为中年知识分子的生活水准低于北京市公布的市民平均水准。这里没有流行色,没有新潮流,没有对比,没有反差。
望着这一批浅浅的灰白色,我突然想起反差极大的希尔顿饭店1986年在上海公开招聘的盛况。大学生、研究生、讲师,纷纷放弃专业去应考。录取率相当于考研究生。若不是报考年龄有限制,怕是还会有更多的硕士去报考。希尔顿饭店的负责人说:“这么多的研究生来报考希尔顿,这是希尔顿的光荣,中国人的耻辱!”
知识的贬值。一个国家的荣誉,首先系于两方面人身上。
一是领导层,一是知识层。知识分子在国家的形象怎样,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形象也往往怎样。
又一拨知识分子走向蓉的灵堂。哭着。那是她的同学—一代“插青”,现在都四十来岁了,正当中年,当初他们曾经很年轻,很年轻。当初他们中间那个像布娃娃一样的,是扎着两根小辫的赤脚医生蓉。蓉的遗像挂在灵堂正中,依然扎着两根小短辫,依然布娃娃似地笑着。
她的出国护照上就是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