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大都目光一掠而过,唯赵济仁看得仔细:孔子像面庞虽不超凡脱俗,也非相貌堂堂,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最是广阔前额和略微收缩的眉宇里,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并不像早已作古的人,倒似是活灵活现的当代人,似乎在观察、思考,若豁达大度,又心怀疑虑,似在面对观众侃侃而谈,谆谆教导。总之,那眼神,令人亲近,引人深思,好像和着自己的心跳脉动,显得有生机活力,深邃而富有魅力。
韩克略看塑像,也旁顾赵济仁,发现他凝目而视,一动不动良久不走,便催道:“老领导,该走了,还看啥哩!”
赵济仁所答非所问道:“这尊塑像越看越有看头,颇有魅力。你看,适度的轮廓,恰当的比例,纷繁的衣褶,抱歉的手势,盈盈的表情,富有情理的眼神,真是巧夺天工,穷极工力的佳作。从他的形象上,我似乎看到了源远流长,千古不灭的中华文化。我并不是顶礼膜拜他,而是赞赏他所体现的历史和文化。”
“如何解释?”韩克疑问道。
赵济仁道:“是他忧国忧民,孜孜不倦地宣传自己的理念和主张;又是他著述了《诗》《书》《礼》《乐》《易》《春秋》等著作,整理和保存了汤、商、周三代的典章文献;还是他首办学校,培养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对中华文化的创立和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无愧为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左传》指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为不朽。对于孔子来说,是都有了,是做人的楷模,育人的功臣,立言的典范。”
“依你说来,”胡艳丽道,“孔子真是先哲和圣人了,是‘大成圣至先师孔夫子圣人’。”
“不完全是这样。”赵济仁说,“本来的孔子并非先知先觉,至圣先师。”
韩克问道:“如何解释?”
赵济仁解释道:“那是历代帝王给加的。抬高孔子是为抬高自己,他们为了笼络人心,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对孔子又是祭拜,又是加冕,恭敬有加,高帽子一顶又一顶给其头上戴,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孔子一成了名人、圣人,他的名字就成了文化符号,人们也就可以尽心竭力地对之进行阐释、开发、利用,因此,孔子在一定程度上被夸大、歪曲,不再是本来的孔子了。”
刘孔亮接着补充道:“老同志说得对。一则,孔子也是平民出身,给人家做过会计,管过牲畜,当过管家,从基层做起,直到鲁国的治理之臣——司寇;二则,周游列国。他从五十五岁起,带领自己的一班弟子,去卫适陈,又游历于曹、宋、陈、郑、蔡、楚诸国之间,不辞艰难险阻,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奔波在黄河、淮河之间的原野上,司礼作乐。遇过贤哲高人,交接平头百姓,会见野人、隐者、狂者、官吏、国君诸色人等,接触了方方面面的社会,国家的兴盛衰亡,思考着民众的动向,各国的状态、人民的命运,行道的可能,历经十四个春秋,到六十八岁返回故乡。可以说,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一次影响深远的文化旅游,把儒家文化传播到中原腹地,以及边远地区的土地上,他从这些地方汲取多样的文化因素,开阔了眼界;三则,孔子是学而知之者,而非生而知之者。他在周游列国中学到了许多知识,就是他自己说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不耻下问,学无常师,终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可以说,学习是他的第一要务。由于他有志于学,其知识触角触及中国文化的中心与边缘、古老与当时,形成了一种包罗万象、多元互动的文化观念和知识结构,加深了对文化本质的理解、省悟、升华,达到了大眼光、大智慧的境界,获得了哲学思想的深度和历史底蕴。他编著的六经,深刻而广泛地影响了中国文化的特点和进程。可以说,没有哪一个人、哪一部著作,对中国产生过如此深刻而持久的影响。也可以说,不了解孔子就不了解中国。”
赵济仁附和道:“由于孔子的思想洞悉了社会奥秘、社会实情和人性隐微,因而能够从历史演变、社会危机和人性缺陷处,提出一整套拯救性的理念和方法。比如,针对人们好走极端的人性缺陷,提出了中庸之道;从当时暴力横行的社会弊端,提出了‘仁’的理念和原则;从社会混乱、礼崩乐坏现象中,构建了一套礼学体系。尽管这些理念建构当时难以实行,但他还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之所以如此,因为这是他崇高而神圣的理想、愿望,是他对社会历史负责的态度,精神追求。从而使他具备了旁观者、正人君子的身份,充当了社会弊病、人性缺陷的透视者和批判者。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他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思想,切中时弊,晓谕人们,是恰当的,有力量的。”
刘孔亮接上道:“由于孔子的思想理念,是针对社会弊病和人性失范的。因而当这些弊病和缺陷存在和重现时,孔子思想就会激活、恢复;而在改朝换代、农民起义时,就批孔子。孔子思想的命运时好时坏。其理论与国情、人性之间,难分难舍,不依不饶的张力关系,就是两千多年以来,孔子思想被不断地召唤到文化舞台的基本原因。历史事件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既是社会历史的必然,也是统治者利用的依据。因此,两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和重复。既不能排除被利用的因素,也不能否认孔子思想的功能和力量。”
“深刻,深刻,颇有见地。”胡艳丽道。
周菊英道:“怪不得,有时候批孔子,有时候又宣扬孔子。”
“原来如此。”韩克省悟道。
窦春芳则说:“你们这些长篇大论,我听得头都胀大了。”他指着孔子塑像旁的乐器说,“我倒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看得见、摸得着,叮叮当当的!”
刘孔亮道:“这也是孔子所好的东西。孔子主张仁义礼智信,也好音乐,精通乐理。他说‘治上安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他强调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即目标在道,根据在德,依靠于仁,在观赏艺术园圃之中寓教于乐。在周游列国、艰难险阻、精疲力竭之时,他一边弹奏古乐,一边唱歌,鼓励教育弟子,克服困难,继续前进,用的是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即金、铃、磬、埙、鼓、琴、瑟、柷、笙管这些原始乐器,于奏乐和唱歌、欣赏音乐之中,得到美的熏陶,使人的精神世界更完美,更符合道德礼义的要求。”
刘孔亮引大家从孔庙出来,向东走去,边走边说:“我们再去看孔府。孔府是孔子后代的长子长孙的居所,始建于1038年,即宋宝元元年,宋仁宗封孔子嫡裔为衍圣公,宋徽宗又加封为世袭衍圣公,占地7.5万平方米,楼轩、厅、堂463间,院落九进,是仅次于北京故宫的贵族府第,于1994年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不大工夫,他们来到参观景点。只见一座门面建筑,人字形的屋脊下,四根立柱三间门面。刘孔亮指着中间的门道说:“这就是孔子衍圣公的衙门和住所。”赵济仁等跟着刘孔亮进了门,环顾里面,左面右面迎面,星罗棋布地坐落着楼轩厅堂各色建筑。刘孔亮分别指着东西北的各处楼阁说:“这就是明七星。”
“何谓明七星?”赵济仁疑问道。
刘孔亮回答说:“明七星是对应天上北斗七星布局建造的,天上有北斗七星,孔府有这七座楼的建筑,故名明七星。”
“原来是这样。”赵济仁省悟地回应道。
刘孔亮继续讲解道:“明七星如何与天上北斗七星呼应呢?为了对接呼应,设了接北斗的仪式,建造了接北斗的建筑。”他手指一座孤零零的高高耸立、没有窗户的建筑物说:“这叫避难楼,专用于接北斗仪式,据说里面有无底的深井及开启机关,不知底细者若进入会跌落深井。因此,与接北斗无关的人不能进入其中。每年阴历八月初四,衍圣公在里面接北斗,这个仪式是非常机密的,怕泄露天机,只有接北斗的衍圣公一两个人知道。改革开放了,避难楼却没有开放,只有这个地方没有人进去过。”
“接北斗是怎么个接法?”韩克问。
刘孔亮回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接北斗是非常机密的事,只有接北斗的衍圣公一两个人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刘孔亮的这一回答,弄得韩克很尴尬。也给大家送了个谜语,把问号悬在脑子里。
刘孔亮又把大家引到一座大门前。只见这座门与周围建筑全无墙壁连接,是一个孤零零的双层飞檐的门顶盖,由四根圆柱托着,圆柱又由石鼓围包,敦壮结实,稳重大方。门上方高悬着“恩赐重光”四个大字的匾。从布局看,不需要出入这个门,不必要建这个门。
韩克道:“既然行人可以从门两旁进进出出,何必建这么个门,真是脱掉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胡艳丽也道:“完全是形式主义,走过场。”
刘孔亮解释道:“‘恩赐重光’是明朝皇帝朱厚熜亲颁的,故叫重光门。这种门坊建筑,只有列土封侯的邦君才有资格建造,全国也只有这一个。这个门平时不用,只有帝王大典、迎接圣旨、举行盛大祭孔活动时,在十三礼炮声中才用,所以又叫仪门。过去只有帝王才能通过,整日关闭,故又称塞门。据史料反映,到曲阜来过的皇帝,清康熙以前仅有十二个皇帝从此门出入过,再就是民国时期蒋介石走过这个门。时代不同了,改革开放了,此门也开启了,虽是仪门、塞门,人人都可以从中进出。”刘孔亮边说边从门中穿过,赵济仁等也喜笑颜开紧跟其后,鱼贯而入,从仪门走了过去。
韩克边过门边说:“我们也走仪门了,也成皇帝了!”
窦春芳挖苦道:“就算你出入仪门,憨客终归仍是憨客!”
“可不是么!”任沛附和道,“虽然你从仪门走了出来,却仍然憨不兮兮的!”
韩克边笑边随大流往前走。出了曲阜北门,却是一条幽静的甬道,道路两旁松柏挺拔,古干虬枝繁茂成荫。刘孔亮介绍道:“这里便是孔子的墓地,是埋葬孔子及其后裔的地方,总面积7.8平方公里,是规模很大的人造园林,树木品种繁多,其中有不少稀有名贵树种。据说,这些树种,是其弟子由各国带来且种植的。”
赵济仁等顺着林荫道往前行且环顾四周,只见郁郁葱葱、石仪罗列,坟冢垒垒,墓碑如林,顿觉清静寂寞,冷冷清清,与曲阜城内的繁华热闹判若两个世界。
韩克奇异地问:“这些石雕叫什么名字,是干啥用的?”
刘孔亮道:“这些石雕统叫石仪。”又手指附近的石柱说:“这叫华表,也称望柱,是进天门的标志,进了这里等于上了西天。”对着石雕动物道:“这叫文豹,虽体形似豹,但性情温顺,是用作守墓的。那叫角端,是神话传说中的怪兽。”再指着人物石雕介绍:“这个叫翁仲,是秦代骁将,镇守边疆的等等。这些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东西,荒诞不经,查无实据,仅凭习俗,世代延用,只是象征一种威慑力,是死者向活者显示一种威严罢了。”
他们走过林荫道,穿过石仪,来到一座巨大的坟冢,石碑上刻着“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墓”。刘孔亮指着说:“这就是孔子墓,墓高6.2米,墓围88米,用瓷砌砖栏环围。这个碑上的字,与孔庙的叫法稍有不同,但基本内容一样。”面对坟上的枯树说:“这棵树叫楷树,据说是孔子的弟子子贡栽的。”他又指着孔子墓西边高台上的三间小房子说:“那是子贡护墓处。史料载,孔子死后,其他弟子服丧三年,而子贡守墓六年,前人对此多有歌颂。诸如:‘性天不可得闻闻,庐墓心丧六载勤。楷树至今枯不朽,应同植者志坚云’等等,不胜枚举,都歌颂了子贡对孔子的尊师之情。”
韩克摇头道:“不可取,不可取,太愚了!”
赵济仁也道:“你说得对。子贡的尊师之情可嘉,但做法万不可取,尊师不在守墓时间长短,而在弘扬其师德、学问。”
“就是么,”胡艳丽道,“不干工作怎么成!”
刘孔亮赞同道:“尊师重教不在形式,而在实际行动。现实生活中却往往讲求形式,忽视实际。别的不说,就孔子的许多后裔来说,真正像孔子那样干事业的并不多,立德、立功、立言、业绩显赫的更少,只有一个孔尚任值得一提,他的墓地也在这里。”
赵济仁道:“你说的我赞同,孔尚任写了不朽之作《桃花扇》,还有《阙里斯志》《节序同风录》《小忽雷》等许多著作,不愧为孔子的优秀子孙。”
韩克问:“孔尚任的墓在哪里?”
刘孔亮道:“虽在孔子墓地,不过距孔子墓很远,在孔林的东北角。”
“为什么?”周菊英奇怪地问。
刘孔亮答道:“因为孔尚任不是阙里后裔,而是旁系分支的远方孙子,能进孔林就不错了。”
“能不能去看看?”韩克道。
“当然可以。”刘孔亮边回答边迈步向东北方向走。走了不远,却见一处彩绘斗拱、建造精美的一座墓坊,并题有“鸾音保德”的匾额。
胡艳丽疑问道:“这是孔尚任的坟墓吗?”
刘孔亮道:“不是的,这是于夫人之坊。再说是路过,顺便看看。”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孔尚任的坟墓。”韩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