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秀不仅学会了做西餐、煮咖啡、唱圣歌,也能拨弄一下钢琴,她已经把《望春风》这支曲子弹得有些熟了。
这天夜里,阿秀在陪楼阳台边晒衣边哼歌,地瓜听到歌声便从房里跑出来,说,阿秀,什么事这样高兴啊?见阿秀不理他,地瓜又问,你哼的什么曲调啊?阿秀还是不理他,晒完衣,直接回了房,然后关上门。地瓜生气了,猛地去推门,门开了,阿秀继续关门,地瓜大声嚷,干吗不理人,你神气什么啊?阿秀觉得他跟流氓差不多,心里烦得很,便拼命要去关门,地瓜用力推,阿秀跌倒在地,地瓜趁机凑上去,阿秀叫起来,走开!地瓜急了,你小声点,他们听见还以为我又在欺负你。阿秀奋力挣脱,地瓜捂住阿秀的嘴,俩人正扭来扭去,从外面回来的阿敢听见了楼上的响声,跑上来一看,一把将地瓜拉开,然后把他拧到一边,小声问,晓不晓得你在干什么?没长记性啊?
地瓜觉得阿敢太管闲事,便回道,干什么,关你什么事?每次都是你讨嫌!
阿敢握紧拳头说,你敢再欺负阿秀,信不信,我会揍你。
地瓜忙问,你要揍我?凭什么?你算老几?
阿敢也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见地瓜不知事理,火气便上来了,他把声音抬高说,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地瓜嘴硬,不就是一个小保镖吗,有什么了不起,这是龙家,你还想打人不成?阿敢回道,我还真是想打人。就凭你在这里胡闹,不管你是龙家什么人,人家不愿意,你就不得胡来!
地瓜觉得阿敢一个外人还这样大胆,并不服他,用瞧不起的口气说,哼,我胡来,我胡来还是这个样子,你少管我家的事。阿敢也不示弱,我就管你。地瓜道,你管得着吗,你一个外人。我就要跟阿秀好你又能怎么样?我情她愿的,你管得着吗?
阿秀这时跑了出来,她不再叫喊,怕再惊扰龙家人,便悄悄地躲进了楼下的杂屋。这一晚阿秀根本没睡,她紧张地坐着,生怕地瓜再来。敢叔在门外说,阿秀,别怕,有我,你回房去睡。
这时阿秀听见地瓜房里有摔东西的声音,又听见他和敢叔吵架的声音,她无奈地打开了房门,看见了阿敢拦在地瓜面前,给了他一拳。地瓜捂着脸骂了一句脏话,便要上前与阿敢拼。阿秀怕事情弄大,拉住地瓜说,算了,别打了。地瓜瞪大眼说,算了?他妈的打人就算了?阿秀又上前拉开阿敢。地瓜还在嚷,请你来看家护院,却管起家里人闲事来了,神经病,早点走。
阿秀劝了一阵阿敢之后,阿敢想了想,也明白在龙家自己不能与其他人特别是地瓜这种人发生冲突,便把气忍了下来,一声没吭地回房去了。
重重的关门声传来,阿秀吓了一跳,但见他们都回了房间,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这时她也不想睡了,想到维娜那里去坐坐。
当她走到维娜房门口时,看见维娜还趴在桌子边写着什么,维娜这时看见了阿秀站在门口便问,阿秀,还没睡啊?我在抄钢琴曲哩。
阿秀走进去,坐了下来说,维娜,你现在得注意身体,早些休息。维娜想到向子豪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脸的幸福,便说,子豪说他现在也要开始给孩子写信了,说要用中文和英文分别写。阿秀道,那你得念给肚子里的孩子听听。哦对了,子豪什么时候能回来?维娜摇头道,现在说不好,应该不会太久吧,孩子要生的时候他说要回来的。见维娜沉浸在喜悦里,阿秀没再想提地瓜的事,怕扫她的兴。
第二天中午,阿秀做好了中午的菜,海蜗煎、花蛤豆腐汤,还有酱油水煮黄鱼刚端上桌,维娜闻到了菜香便想吐,阿秀说,你有反应吧,我去给你炒个素菜来。地瓜见维娜在吐,便端了饭碗坐到了院子里的石凳上去吃。阿秀见他这样不懂事,又想起昨晚的事,真是烦心。
这时候外面突然一阵炮声传来,阿敢耳尖,他慌里慌张要出门,阿秀忙问,敢叔,不吃饭了吗?安韵珍见阿敢神色不对,问道,饭都不吃这么急你要去干什么?刚才是什么声音?
阿敢回过头说,开炮了,日军已经在厦门登陆了!
地瓜一听气得“啪”的一声重重地放下碗,嚷道,这日本鬼子胆真大!还真敢到厦门来!阿秀也明白他是在借机发火,是在生昨晚的气。
日本人来厦门了?!阿秀不相信地看着阿敢,心里坪坪直跳。
维娜吐完之后,饭也没吃便上了楼。安韵珍着急地说,阿敢,你出去看看。阿秀这时站在阿敢身边说,我也去,太太,你们先吃吧。说完俩人出了门。
一桌饭菜没几个人吃,老太爷叹道,怎么都跑了呢, 日本人又没有到鼓浪屿来,怕什么啊,就是来了饭也得吃啊。老太太扒了口饭在嘴里,说,唉,这饭也咽不下去,弄得人心惶惶的。
2
5月11日上午十点左右,维娜正在给学生上课,突然有老师过来宣布说,各位同学,现在我们停课,同学们到路上去召集逃难的妇女孩子到学校住宿。同学们开始议论,厦门沦陷了,学校要成为避难所了。这时老师还在说,同学们回家后要向家人劝捐旧衣服和食品。
维娜听后着急地回了家,安韵珍正在祷告,维娜慌里慌张地走到安韵珍身边,开口就说,我们学校停课了……安韵珍回过头打断她说,知道了,毓德女中、英华中学和所有的小学都要成为收容所,八卦楼还有教堂、私人楼屋,都要腾出地方供难民居住。
老太太念叨着,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日本人真的来了?安韵珍着急地说, 日本人已经攻陷了厦门,要烧光抢光吃光啊。老太太手里握着佛珠,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真是造孽啊,阿弥陀佛。安韵珍立马吩咐大家收拾西楼和后院给难民们住。阿秀道,陪楼也可以让出来。安韵珍说,还有,旧衣服和吃的得拿出来都送到难民营去。只要帮得上忙,危难面前,我们一定要伸出援助之手。
鼓浪屿因为是公共租界,很快,厦门的难民们像潮水一样涌上了这个小岛,接踵而来的是不可想象的混乱和动荡。街头人群挤挤,肩摩踵接,不论住家和店面,全部都挤得满满的。而对面的厦门却成了空岛, 日本人很担心居民再出逃,便将住在厦门的居民列为日本人、朝鲜人之下的下等民,为收买人心,还举办一些如施粥、送寒衣、救济贫民之类的活动,但居民还是想法往鼓浪屿上逃。这时候日军对鼓浪屿实行了严厉封锁。
这天上午,维娜、阿敢、阿秀、地瓜几个出门,他们先是到了毓德女中。地瓜远远地看见操场黑烟滚滚,不禁喊道,不好了,起火了!阿秀过去一看,原来是难民们在烧饭。维娜说,我们学校师生现在是轮流半天上课,半天服务难民。这里有一千多名难民,上午,我得在这里帮忙。阿秀担心维娜的身体劝她回去,维娜说,过了反应期没事,我留在这里,你们走。阿敢说,好,维娜你多加小心,那我们上街去接难民回家住。
地瓜这时捂住嘴,他刚从厕所回来,摆手道,臭死了,厕所里外都是屎和尿。唉,如果难民们进了家不知道会脏成什么样……阿秀打断他说,进了家就得好好照顾他们。地瓜回道,那你去照顾,你去扫厕所。阿敢神情严肃地说,不要说了!我们快走。地瓜心里不服,也不想去,便说,我在家收拾等你们回来。
安静人少的鼓浪屿一下子变得喧嚷不堪了,每条街都塞满了人,空气里充满了各种难闻的杂味。阿秀和阿敢在路上被人群挤来挤去,在半路中他俩便走散了,阿敢没找着阿秀,干脆接了几个老年、妇女儿童难民回家。阿秀看见几个小学生在给难民们带路, 自己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又被人流推到了黄家渡码头。这里是难民集中的地方,已经搭盖了三十多座简易竹棚,难民们待在里头,天天等着淘化大同和兆和罐头制造厂送来的两餐免费稀饭。这一切都因为“鼓浪屿国际难民救济会”的号召,让南洋华侨为落难乡亲捐助了大量的金钱、粮食和药物。
阿秀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挤在棚里的难民们一脸愁容,没精打采。阿秀想象着他们从厦门逃难过来的情景,心里好不难过。当她走到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面前时,那男孩正在舔空空的饭碗,阿秀蹲下来忍不住说,等等,小弟弟,没吃饱吧?我回家给你装饭来,你等着。这时,男孩子身后的大人说话了,不用麻烦了,谢谢。
不用谢,我家不远,我这就去。阿秀准备起身,只见男孩身边的大人正怔怔地看着自己,阿秀认真看了那年轻人一眼,这个帅气的年轻人是在哪儿见过的,实在是有些面熟。她终于想起来了,是他,厦大的学生,但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二龙这时似乎也认出了阿秀,他站起身来,对阿秀微笑着点头。
厦门沦陷的前一年冬天,二龙和阿秀在福建长汀县见过。那时,私立厦门大学内迁山城长汀办学,在长汀,厦大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的洪流中。二龙的胸中跟其他同学一样激荡着民族义愤和爱国热情,也积极参加了抗日活动,他们从厦门长途跋涉了二十多天到达山城长汀,放下行装后二龙随同学们走进了百姓的家中,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喊着抗日救国的口号控诉日寇的侵华罪行,号召人民起来抗日。
阿秀也在长汀,她是陪阿敢找他母亲去的,阿敢听人说在长汀见过他母亲,便来这里碰碰运气。那天俩人正在街上转,这时一群青年在前面游行高喊口号,分发传单,阿秀出神地看着,突然被一个人绊倒了。
对不起啊。二龙抱着一裸传单回头说。
阿敢看见这位学生模样的青年,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二龙回答说,我们是厦大的学生,来宣传抗日的。这时的阿秀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二龙正是几年前在船上遇见的那位少年,二龙当然是变了不少,况且还是一面之缘,俩人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这位同学,你也是厦大来的?二龙看着阿秀问。阿秀害羞地摇摇头。阿敢回道,我们是从厦门来的。二龙见那边有同学在叫他,便急着走开了。阿敢远远地看见他在街上贴标语,不由得走了过去,对阿秀说,我们去帮帮他。
阿敢和阿秀弯下身便开始在传单上刷掇糊。二龙见他们在帮忙,道了声谢。阿敢说,谢什么,抗日救国人人有责。二龙看见阿秀把传单贴在电线杆上,小声说,你贴倒了。阿秀一听红了半边脸,心里想着认字不多丢人啊。二龙笑道,没关系,这些字太难认,字又小。阿敢走过去说,其实啊我也认不得几个字,以后我们得向你们这些大学生学习。二龙叹口气说,虽说是在大学,其实学习时间也不多,现在要抗日了,哪有条件和心思念书,都在宣传抗日上了。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轰炸声,由远及近,二龙抬头一看紧张地说,不好了, 日本人的战机来轰炸了。阿敢随即大喊一声,快跑。阿秀吓得把标语抱在怀里趴下了,二龙挥手道,快,我们躲到山洞去。阿秀从地上爬起来一看,街上很多人这时往山洞里奔跑着,阿敢拉起她也随人群跑进了山洞。
窄小的山洞里挤满了人。阿秀紧张得不敢说话,不敢喘气。阿敢和二龙却在不停地说话。阿敢说,恨不得出去揍鬼子,我的拳头厉害着呢。二龙问,叔叔有功夫?阿敢点点头,我小时候就习武,学的咏春拳。二龙一听来了兴趣,我也想学武,这年头有点真功夫才行。阿敢回道,这不难,认识是缘分,有机会我教你。阿秀这时插话说,敢叔收不收徒弟啊?阿敢道,当然收啊。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回厦门,可来鼓浪屿找我。
鼓浪屿?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二龙高兴地说。
阿敢道,那很方便,叫我敢叔,这是阿秀,我们都住在凤海堂。
二龙听到凤海堂别墅,想起小时候威约翰牧师带他去过,只知道龙家主人是基督徒,便点头道,好,这师我拜定了,敢叔一定得收下我这个徒弟。
阿敢拍拍二龙的肩说,一言为定,后会有期。
这时有人大喊起来,飞机走了,我们出去吧。阿秀正要走,二龙拉住她说,等一下,听听外面有没有动静。阿敢道,行了,走吧。等他们出了山洞,这时的街道一片浓烟,二龙看着眼前的惨景,沉着脸叹道,长汀那条最繁华的街被烧毁了。
阿秀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问道,还记得吧,在长汀。二龙正想说,听阿秀这么问,便回道,对对,记得,还有敢叔,他好吗?阿秀说,敢叔也出来接难民了,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长汀吗?二龙苦笑着摇头道,本来,我老师和师母准备逃到鼓浪屿的,可没来得及,就被日本人杀害了,孟孟那天不在家,免于一难,现在,我只好带他来这里避难。
阿秀忙说,真是不幸,孩子太小了,饿成这样,要不住到我家里去吧。太太就是让我出来接难民的。见二龙没有作声,阿秀怕他为难,又问道,记得你好像说过,你家在鼓浪屿?怎么不回家呢?
二龙不想威约翰牧师知道自己参与抗日的事,也不想给他增加麻烦。便回答说,家里,不方便,先待在这里吧。阿秀想,跟这位青年也算是打过交道的了,现在他有难,阿秀实在是想帮他,于是说,一些难民都投亲靠友了,如果你不便回家,就到我家里去吧,我家主人是好人,家里房子大,你尽管放心。二龙看看孟孟,孟孟抬起头说,二龙叔叔,我饿,还想吃东西。
走吧。阿秀似乎不容他们再考虑,拉起孟孟便要走。
等等。二龙叫住了他们,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交给阿秀说,这个,带上,孟孟给你们增加麻烦了。
不用,快收回去。阿秀使劲推开二龙的手。
二龙扶住孟孟的肩对他说,孟孟听话,叔叔有空会去看你。接着又对阿秀说,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怎么?你不去?阿秀不解地看着二龙那张英气中透露着忧郁的脸问。
孟孟这时却说,二龙叔叔,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不去我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