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听说之后,连忙拿来了一个玻璃做的香蕉形状的洋奶瓶,心里想着,这是二龙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重孙子,龙家又添丁了,是龙家的后代啊。她压抑着兴奋,久久地看着孩子,眼里有些湿润地说,这孩子,长得像他爸,你看那双眼睛。真不容易,阿秀你有福气。阿秀道,不知道这孩子命苦不苦。老太太说,现在不说命,他肯定命好,不苦不苦。安韵珍看着孩子的小脸,说,给他取个名字吧。维娜想了想,说,二龙,要不就取他爸名字中一个龙字,小龙,龙龙,不,龙隆,兴隆的隆吧,阿秀你看行吗?老太太欣慰道,龙隆,这不就是跟我们龙家一个姓吗?安韵珍接口说,本来也……她原想说本来也是龙家的人,话一拐弯,就说成也是条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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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战争的炮声响了之后,平静的日子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琴岛的钢琴弦好似刹那间都被折断了,钢琴声再也听不见了,这时候的维娜也似乎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再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了。
厦门港里外的英美军舰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日本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夜之间占领了鼓浪屿。这时的鼓浪屿笼罩着恐怖凄凉的气氛, 日本宪兵们每天端着带刺刀的枪,穿着皮靴走在马路上,气势汹汹,威风凛凛,让人心惊胆战。
1941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安韵珍系上了长长的围巾。阿秀刚扫完院子,便问,太太,你要出去?外面不安全啊。安韵珍走到门口回头说,我去番仔球埔,日本人要开鼓浪屿屿民大会。
那我跟你一起去。阿秀跟在了安韵珍身后。她们路过最热闹的龙头路时,觉得那里气氛与往常不同,显得格外安静,阿秀向周围一看,才发现有日本兵在街上巡逻。经过一所小学时,还看到很多学生到了门口都不进去,原来是校门口有日本兵站岗,不让学生进学校。
又发生了什么事了?阿秀问,安韵珍指着到处张贴的报纸说,你看看,肯定有名堂。阿秀走了过去一看,张贴的是《全闽新日报》和伪《华南新日报》“皇军”对英美宣战的号外,还贴有两份“告示”和一份“布告”,有一份“告示”是由日军厦门根据地队本部具名的,内容是: 日本内阁发表日本天皇对英美宣战的诏书,驻厦门的日军为此占领鼓浪屿;同时宣布全面封锁海上交通,限制厦门鼓浪屿间交通。渔船出海,要经检查许可。另一份“告示”由厦门日本总领事馆具名,内容大意是说,因时局变化,凡趁机造谣破坏、囤积居奇、抬高物价、携资外逃、扰乱金融等违法行为者,一律严惩不贷。“告示”并且宣布:从即日起,使用日本东京时间,也就是比厦门人传统使用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还有一份由伪厦门特别市政府具名的“布告”,无非是要鼓浪屿人民安分守己,拥护日本军阀发动的所谓“大东亚战争”。
阿秀,你先回去吧。安韵珍看完这么诊直。阿秀不明白地想,为什么啊?
J决走吧,我开完会就回来。家里要留人。安韵珍说着推开了阿秀,阿秀走了几步回头说,太太你小脚阿。
阿秀急急地回到家里,把看到的听到的告诉了老太太和维娜,老太太心里替安韵珍着急,问道,维娜,你阿妈不会有事吧?她也是,非要去参加日本人开的会干什么啊。
维娜想了想说,她这也是迫不得已,这是日本人的强制行动。这些天,他们是玩尽了花样,你们看, 日伪的“布告”和座谈会、庆祝会之类的集会,一个接着一个, 日伪两报,大量报道鼓浪屿的“新闻”。还有什么在“同声俱乐部”召开的“各界人士座谈会”,应邀出席的人既领受了教训,又领受了恐吓。还在鼓浪屿戏院召开“打倒英美扩大宣传大会”,并放映电影,免费招待。
他们想拉拢人心,根本做不到。阿秀附和一句。维娜接着说,他们为了鼓吹什么“大东亚圣战”和“中日同文同种、共存共荣”的谬论,真是使尽了招数,但得到的只是听众从嘴巴里吹出的嘘声。
没过几天,安韵珍说要去博爱医院。老太太慌了问,去那里干吗啊?安韵珍说,去看看就知道了。阿秀会意维娜,俩人一同跟着安韵珍出T门。
天哪,博爱医院挤了这么多人。维娜捂住了嘴,当她得知这里被集中的有外国人、外籍华人和在外国企事业单位任职的中国人,包括住宿在教会学校、医院的教职员工、学生和医护人员,竟然达四千多人时,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时候,有几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来到医院,传令被集中的人群都上医院天台聆听训话,一个会讲厦门话和英语的日籍台湾人当翻译。阿秀听明白了,训话的内容大意是: 日本天皇下诏对英、美、荷诸白魔宣战, 日本“皇军”奉命占领鼓浪屿,大家要拥护“皇军”。接着宣布了两件事:“第一,凡持有枪支弹药的人,要立即主动交出来,不加追究,如隐瞒拒交,一经查出,就以私藏军火严处。第二,所有被集中人员,一切行动要听从‘皇军’官兵的指挥,如有发现擅自行动或非法行为,格杀勿论。”
李医生在里面,我看见她了。维娜这时叫起来。安韵珍小声道,别说话,没事的。
三个人从博爱医院出来,心事重重地走着,迎面走来一队洋人,让阿秀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平日神气十足的洋人们左手臂上别着一条印标记的红布圈,在日本宪兵的刺刀下,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阿秀不禁问安韵珍,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安韵珍挪了挪身上的披肩,抱紧身子说,是要到轮渡码头搭渡船,去厦门,去过禁闭生活。可恨的日本人,要把人逼到绝路啊。
阿秀你看,还有学生仔, 日本兵用刺刀像押解俘虏似的逼迫他们排着队游行。维娜忧虑地看着一群学生从眼前走过,路很窄,他们排成了两行,学生们表情麻木、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中日亲善!”“建设东南亚共荣圈!”
维娜这时看见队伍中有自己的学生,一些小学生把手里的汉奸旗尾巴撕掉扔在阴沟里。维娜禁不住走上前,对那学生说,你做得对。一位家长走过来,自言自语地说,失去了国家主权,孩子们好可怜啊。接着,三个人跟着游行的队伍又走到了鼓浪屿最高峰日光岩前,抬头望,上面挂出了一面大大的膏药旗, 日本占领者露出了真面目,这旗是用铁皮做的, 日本人真是用心良苦,为的是不迎风也能招展,旗很明显在昭示众人:这是日本占领地。
安韵珍沉着脸,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她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她忧虑地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
阿秀说,维娜你不要去上班了,鼓浪屿都沦陷了。
这时候,三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码头, 日本人在那里设了一个岗哨,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在通过岗哨时,向鬼子兵行九十度礼。阿秀咬牙说,宁可不去厦门,也不要给日本人行礼。维娜道,走,别走近他们。
她们走到厦门日本总领事馆门前正要掉头时,看到了那则告示。维娜看了几眼气愤地说, 日本人真是可耻,他们要使用日本时间,这比厦门时间提前了一小时啊。阿秀提醒她说,你小声点,上午我就看到了。维娜边走边说,到处都是让人气愤的事,晓得吗,更可气的是日伪市政府接管鼓浪屿会审公堂后,派一个汉奸任副堂长。阿秀在想,怎么汉奸这么多啊,打不死也赶不尽吗?
回到家里时,三个人都忧虑地坐着不说话,老太太牵着几个孩子过来,责怪维娜、阿秀说,孩子你们都不管,他们都哭着叫妈妈,你们跑到外面做什么去了,这种时候,大人要时刻在他们身边啊。
见丽抗、丽战、龙隆脸上还挂着泪痕,维娜和阿秀将他们搂在怀里。维娜说,外面真的很吓人,我们再也不要出门了。
老太太道,阿秀出去买菜也得小心,要早些回来,听见没?阿秀点头道,听见了,好的,现在连菜都没得买,早上去市场转,也没几个卖菜的。
安韵珍这时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刚才岛上居民接到了通知。
什么通知?维娜紧张地问。
日本人要抽我们的血。安韵珍这么一说吓得老太太手开始发抖。
又得抽啊,抽那么多血做什么啊?阿秀也很吃惊。
哎呀,要我们全部分批到鼓浪屿的日军陆军医院集中,抽血、验血,每个人的血型都被记录存档。安韵珍摇着头说, 日本人的目的是想把中国人当成“活血库”,为他们的“圣战”作准备,随时供血。
上次怀孩子的时候也抽过,这回又抽,我们一定得去吗?我身体这样弱,我还晕血的。维娜急得想哭。
安韵珍想了想说,是啊,没有办法,你顶不过去的,带上户籍,走。老太太着急地问,如果不去呢,可不可以不去啊?你看这家里净是女人孩子,都瘦成这样,血从哪里来啊,这是造什么孽啊?安韵珍一时也为难,便说,如果不去呢,日本人又会上门赶,你同样会吓倒。上回不是吓得要命吗?阿秀抱着龙隆问,要不,维娜留在家里,就说她生病了。老的和小的都留在家里。我和太太去。
慌什么,不逼到那一步不要去。老太太神色严峻。
先这样试试吧。安韵珍和阿秀带着户籍一同出了门,出门一看,外面一堆人,吵吵闹闹的,有汉奸在扯着嗓子喊,排队排队,都出来,大大小小的都出来,抽血了,快决决。
安韵珍听见喊声,一脸惊慌。阿秀问,太太,怎么办,要不我们先去?安韵珍说,日本人肯定会来家里查,不管了,我们先去抽血。俩人便排在了队伍后面,跟着一群人到了日军陆军医院。轮到安韵珍时, 日本兵接过她手里的户口本一看,哼,怎么只你一人来?阿秀从安韵珍身后挤上前说,还有我。日本兵又问,其他人呢,不是都死光了吧?安韵珍为难地说,家里只有老的和小的了,都生着病,生病的时候也不好抽血吧,长官你看?这时候,一个汉奸出面劝解道,早晚得抽,瞒是瞒不了的,生病也得抽,只要爬得动。
阿秀站在了医生面前,伸出左手,大声道,先抽我的,多抽点,一个顶几个人。
安韵珍见了上前拉阿秀,不要,阿秀。
阿秀道,没事,太太,我身体好,起码顶两个人吧。
老太太和维娜带着三个孩子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安韵珍扶着阿秀刚进门,阿秀便晕倒在了地上。老太太急得喊起来,我就晓得,会出事啊。安韵珍道,阿秀的血抽多了,我劝她不听。维娜,去请叶医生。维娜一脸愁容地说,阿秀是替我去抽的血,让她受罪了。唉,怪我。老太太看着阿秀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心疼地说,快给阿秀补一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