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抗干脆说了实话,那时候鼓浪屿很安静,让人向往,现在呢变味了啊,人又多,挤得很,商业味太浓,像个大卖场,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不喜欢。维娜以强硬的口气说,你不喜欢为何强加于我,我喜欢的地方为何不让我留下?我身体还好,不需要你们照顾。我告诉你,如果你秀姑在,肯定陪我住在鼓浪屿,哪里都不会去。只可惜,她不在了,扔下我不管了。说着说着维娜的眼睛里泪水直打转。
每次和维娜争论后,丽抗便对女儿小屿说,你外婆越老脾气越大。动不动还哭,跟小孩子一样。小屿便道,就依了外婆吧,都这把年纪了。丽抗不肯,说,说得轻松,谁来照顾她,一个老人住一栋房子,我们能放心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请人又请不好,都换过八个保姆了,她谁都不如意,就只认秀姑,只对秀姑称心。
在龙隆家只待了半个月维娜就嚷着要回去。但因为那几天天气预报说厦门有台风,轮船停开。维娜很无奈,她想,台风要来,老天不让我回家,待在这里要多久啊?等了好些天台风都没来。但丽抗骗她说,台风先去别的地方转转,肯定还要回来的。维娜生气了,我才不信你的鬼话。龙隆趁机说,台风不走,轮船就开不了,娜姑,您就安心在这待着,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想。
维娜后来不怎么嚷嚷了,虽然天天问轮船几时开。家里人都骗她哄她,她明知道大家是在哄她,但基本上无力反抗,无奈地接受了暂且不能回鼓浪屿的事实。后来丽抗把维娜接到了家里去住。因为血压高的缘故,身体一直不适,维娜这才懒得再提回去的事,也就在厦门住了两年。
3
两年对于维娜来说,似乎和二十年一样,她说她早已经闷得慌,再不回去看看会死掉的。于是,八十八岁的维娜又回到了鼓浪屿。
凤海堂门前有一棵年老的大榕树,大榕树上拖了一地的胡须,长长的直直的,几乎占满了大半个门,就像个深沉的老学究,藏着不一般的学问,极有神秘感。进人院子,首先人眼的是一棵高过阳台的玉兰树,一丝妖烧,几分妩媚,花草香气袭人。不仅有树,还有各种各样的说不上名的花花草草,以及一些千姿百态的盆栽。宽敞的庭园中央设有水池假山,左前方有休憩观景的两亭一榭,曲径相通,幽雅得体。
几年没住人,沉寂的凤海堂院子早已爬满了青苔,荒草丛生,院中的池子早已干枯,小亭子也已颓废,不时呈现出一种荒凉来。但院子里的玉兰树漏下来的阳光滴在维娜的脸上,让人看到了她和这院子先前的生机。房间里有些冷,并不是因为冬天的缘故,而是因为房子里很久没有人住,格外地冷清。
这时一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猫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它盯着几位看了一会儿,然后懒懒地蹲在维娜的脚跟前。维娜见了,眯眼而笑,啊,这不是花花吗?我的花花送出去又跑回来了。瞧瞧,猫都知道回家,还不许我回来。
维娜认定这只猫是花花生的小猫,说长得很像它妈。小花猫已经蜷缩在墙边绒绒的草坪上晒太阳,温暖的阳光照得猫毛发亮。维娜走过去拍它的头,抚平有点散乱的背毛,花花突然翻身,抱住维娜的手,两只后脚还使劲地蹬了她几下,然后松开,咪咪几声,又去晒它的太阳了。
说到猫,鼓浪屿又被称为“猫岛”,全世界也许就是鼓浪屿的猫最多了,因为交通工具很少,所以很适合猫居住,于是它们便毫无忌惮地散布在街道的各个角落。当年凤海堂一直养着一只叫花花的猫,平时也是宠惯了,花花白天睡晚上睡,非常悠闲自由。花花从不怕人,喜欢在路旁安静地坐着,或者在院子里睡着,仿佛它是这个凤海堂的主人。
快,扫扫,把房子扫干净,我还是要搬回来住。维娜说这话是认真的,坚定的口气令所有人都不敢再哄骗她。
丽抗和丽战扶着维娜上了陪楼阶梯,她艰难地动着腿,慢慢地挪进了阿秀的房间,坐定后,细细打量着房间里的床、椅子、箱子,还用手摸了摸箱子上面的灰尘。维娜喃喃地说,阿秀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一辈子啊,这屋里都是她的味道。那时候,阿秀每年都到二龙坟上烧香,大年三十还去给他送灯,直到她八十岁那年去世,她没去,她说她要去陪二龙了,临终前交代我,把她埋在鼓浪屿。唉,这岛太小,哪里还有她的地方,坟场都挤满了人,就把她葬到厦门了。我死后也要去厦门的,向子豪也埋在那里。毕竟啊厦门不远,就在对面,我们随时可以回来。
说完维娜这时盯着一只旧箱子说,那是阿秀的箱子,给我,打开吧,打开。丽战把箱子打开了,里面装着阿秀年轻时穿过的旗袍、二龙的一顶破帽子,还有她手织的一条镂花的长围巾。维娜摸着这些旧物说,这条围巾,是阿秀给二龙织的,可惜没织完,二龙就离开了她,唉。
丽战这时翻动着箱子说,妈,这里面还有你和秀姑的照片哩。
维娜拿了相片,一脸皱纹舒展开来说,那时候多年轻啊,阿秀生得好看,她总是夸我长得漂亮,你看她,这眼睛,这脸蛋,多清秀,啧啧,有人说我和她很像,是不是?
丽抗丽战看着相片说,你们两个感情真是好,难得,没想到秀姑的一生这样平淡而又传奇,不过,有些遗憾,幸福太短暂。维娜自言自语道,短暂却让她回味了一生,她说够了,知足了。这一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阿秀的内心都是坚定平和的。她啊,就是死心眼地一直待在陪楼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没有想过改变身份,也没有什么要求。她安分守己,知足而乐,待人真诚,为人友善,我佩服她,也时常想念她。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觉得阿秀离开了我,她只是先到天堂里等我。维娜欣慰地说。
从陪楼下来,维娜嚷着要去主楼她的房间。丽抗担心她的腿走不动,便说,算了,改天再来吧。维娜的脸色一下变了,她指着楼上说,上面,上面有我的钢琴。
丽战扶住她说,走走走,我们上去,钢琴在上面哩。维娜这才缓和语气说,是啊,钢琴在上面,我得看看去。
几个人几乎是把维娜抬到主楼上去的。当她走到钢琴前,脸上立刻红润起来,喃喃地说,这琴原本不是我的最爱,可惜那台老琴被红卫兵砸了,这是向子豪家的钢琴,它也陪伴了我几十年。小屿,你弹给我听听。
小屿坐在了钢琴前,弹了一曲《童年的回忆》。
维娜说,琴音还跟从前一样,不错,让我也试试,都两年没弹了。维娜拘楼着身子,把刻满五线谱似的双手放在琴键上,然后,轻轻按响琴键。琴声慢慢散开,在空空的房子里飞舞,穿越。她弹的是那首她和阿香都爱唱的闽南歌《望春风》:独夜无伴守灯下,冷风时面吹。十七八岁未出嫁,见著少年家。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想要问伊惊呆势,心内弹琵琶。想要郎君作旭婿,意爱在心里。等待何时君来采,青春花当开。听见外面有人来,开门该看觅。月娘笑阮憨大呆,被风骗不知。
维娜沉浸于歌中的意境中,弹着弹着,突然双手离开琴键,轻轻地唱出了声。
唱完后维娜开始深情地回忆她小时候诗意的生活。她说道,小时候,我最记得夏天的夜晚,走在鼓浪屿小路上,那些从住家窗口里逸出来的琴声,钢琴、小提琴、大提琴混合的旋律,真是美妙动人,我总是放慢脚步驻足聆听。有时候在家做作业,耳边也全是各种音乐在缭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