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华
万里兄关于小说作法或读法的系列文章,我曾追踪式地读过。我的意思是,批评家、作家和编辑对小说理解的角度是非常不同的。万里作为资深小说编辑,有许多关于小说的体会,那么他将怎样表达呢?有时会上见面或私下里喝酒,也经常谈到他写的这些文章。任何事情都怕坚持,话又说回来,几年下来万里竟然写了30余篇。现在汇集成书嘱我写序,也不是我多么高明,原因就在于我曾经关注过,仅此而已。
书名有意思。出版这本书的人可能怕我把书名念歪了——“小说、法”,他在说法之间停顿了下说,“往大了说,小说有法没有?当然有;还有作者叫‘小说法’”,他又在小说之间停顿了下说,“就是作者谦虚,不把自己的说法当回事儿,说自己说的是一个小的说法。你说行吗?”我说当然行了。怎么念都行。这里当然透着出版者的诡辩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这个“小说法”,这是对的。小说过去四部不列,经史子集没有说部,这个文体一下子就矮了半截。不读诗无以言,没有说不读小说无以言的。小说是和逸闻、琐事之类的闲话稗史放在一起被看待和议论的。小说成了气候登得大雅之堂,是梁启超1902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发表之后的事。他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原因是什么呢:“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说白了就是小说浅显易懂寓教于乐。于是西洋的小说理论文学理论汪洋恣肆一股脑进了国门,取代了过去传统的文章之学。那不朽之盛事经国之大业的说法完全安到文学乃至小说上去,也不能说是完全的误读。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还是“小说法”吗?
那“小说法”可就大了。圆明园有大水法、香山寺有法松。只要和法有关,那就是立了规矩——家族宗法,就是一个民族的活法。那给小说立法呢?当然也是大事。过去的文章有作法,比如起承转合、比如骈四俪六、比如凤头猪肚豹尾、比如八股等。小说也确实有作法,尽管鲁迅“从不相信”。比如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以及各种小说作法的书。包括作家谈创作、各种小说选本、“诺奖”、“鲁奖”等,都是小说作法的另一种表达。万里的这本《小说法》略有不同的是,作为一位职业的小说编辑,他说的是感同身受的事情,这里没有说教,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别无二法的铁律。他讲的是“现场”、“极致”、“人生的慨叹”、“虚幻的力量”,讲“瞬间”的心灵悸动与小说的关系,讲家园的“坚守”,讲一个外地人如何吹响了城市的“葫芦丝”,如此等等。因此,这部《小说法》也同时是对涉及的小说的具体评论。本书的优秀之处就在于作者讲的都有具体的小说,不是一般的、虚空的、放之四海皆准又不着边际的理论空转,更不是那种洋洋洒洒天马行空的无效批评。因此,这部同一主题的文集就有意思了。
我注意到,万里不大用学院批评的一些说法。比如他用“命运的通道”来分析“玉米”的命运,玉米命运的大起大落,没有意义掌控在自己手里,飞行员对象的离去,父亲因睡了军婚彻底完蛋,都改变了玉米的命运。玉米再有心计也只是小心计而已,命运与小心计从来没有关系。这样的分析注重的是文本,他贴着文本评价人物时,人物就一直呈现在我们面前,然后看得越来越清楚;比如他讲那个“著名的萝卜”,这是莫言早期最著名的小说。他说:“孩子对那个神秘的萝卜恋恋不舍,那个透明的萝卜成了他心中一道总也抹不掉的美丽幻境,一种痴迷向往的偶像。萝卜辉映着孩子,慢慢的,随着阅读的行进,我们也对这个孩子恋恋不舍了,我们心疼他的疼痛他的寒冷,心疼他的心灵他的幻想,甚至心疼他的麻木和忍耐,我们为他的现状和前景焦虑,他在我们面前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他的心中充满了幻境,而他自己又构成了一道让人难以忘怀的幻境。”万里说他写这篇文章时可能有些过时了,其实未必。对小说的评价从来都是再发现,这时万里对那个著名的萝卜的理解,仍然给人以启发。这就是《小说法》——小说的另一种解法和读法。
编辑一直站在小说最前沿,他们最早看到小说和它的变化。有眼光的编辑将优秀的小说推荐给读者,我们在惊讶作家创造力、想象力的同时,当然也就想到了编辑的眼光。万里是一位著名的编辑,他为人谦和非常低调。包括在酒坛,他喝酒也一直按自己的节奏,不像我等披头散发的人,一会儿就把自己整大了。万里的文章也是款款道来从不虚张声势。这就是文如其人。
我觉得本书的编辑已经在内容提要中将这本《小说法》介绍得非常准确得体了,我全文引用如下:
这本书与当下国内许多优秀小说有着紧密的联系。但这并不是一本小说评论集,书内收录的文章也不属于文学理论的范畴,同时它又不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指导小说创作的教材。它是一种发现,它发现了国内若干位优秀小说家在创作时的思考路径。这等于是发现了许多的秘密,这些秘密隐藏在每一部小说的字里行间,也隐藏在小说家的大脑里,这些秘密被作者发现了。
本书作者秦万里先生在国内一流文学期刊《小说选刊》任职多年,长期从事小说作品的编选工作。秦万里先生在对国内许多优秀小说进行了科学的研读之后,撰写了这些文章。这些文章的特点是:从宏观走向微观,从生活走向文学,沿着小说家的思考路径,逐步深入到小说的肌理当中。秦万里指引我们看到小说家们思想的火花,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他自己的思想的火花。
有了这一段文字,我在这里饶舌几乎是多余的。承蒙万里高谊,我便说了上面不着天地的话。读者诸君还是读万里正文才是。
2013年12月25日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