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篇作品对我们当下的时代进行了有力的批判,我们赞赏这样的批判。两位小说家能够直面现实,进行这样的批判,可谓功德无量。不由自主的,我们会追索作品中再现的现实具备了多么广泛而又典型的意义。然而如果我们用比较纯粹的文学目光来看,或许会发现在这样的作品中,更难以忘怀的仍然还是人物。
不妨进行某种假设。假设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人们还会记得一所中学在翻建的时候发生过的事件吗?还会记得在这所学校的命名问题上发生过的争论吗?但我们或许不会忘记那一位孤独的坚守者。再假设,很多很多年之后,国企改革中的种种问题是怎么怎么回事,在我们的记忆里可能已经变得模模糊糊,而那位小舅,那位用机器砸扁了自己脑袋的工会主席朱卫国同志,那位满腔愤懑的坚守者一定不会被我们忘记。或者说,若干年后一位特别特别年轻的新读者,他并不了解我们现在时的社会情状,却仍然可能会被那位老校长,被那位工会主席的独特个性所触动。或许,恰恰因为他们是孤独的无助的,他们才会吸引更多关注的目光,他们的孤独使他们的形象更加鲜明,他们的孤独更加映衬出他们心灵的力量。
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立场。小说家和人民站在一起,他永远是受欢迎的小说家。
这个命题还可以延续,这个命题还可以从另外的角度进行探讨。
再来看看夏天敏的《时光里的银子》。
夏天敏笔下的坚守从一百年前就开始了。在一条遥远的深山古道旁边,有一个名叫周元济的人,守在大清国的一个小小厘卡里。厘卡就是那个年代的税收点,那么周元济就是一名税收员了。原先这个名叫周元济的税收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小山村里的穷秀才,靠着教私塾勉强度日,“元济所在的寨子,山高水冷路途艰难,在他门下的七大八小的娃娃也就十来个。到后来,基本上没人来读了,元济这时也渐渐老了,在山区土里抠食,他连半大娃娃都不如,日子的拮据和艰难是可想而知的了。”后来朝廷选税收员的时候选中了这位周元济,“喜事从天而降,元济是兴奋莫名的了。一个熟读四书五经、满脑子江山社稷功名仕途的人,穷困潦倒、衣食不足、尊严丧尽的人,这个喜讯无疑是天降福音,皇恩浩荡感恩不尽之心是难以言表的了。”
从那一天起,周元济就成了“朝廷的人”。那个小小的厘卡十分偏僻,只是偶尔才有牵着马匹的生意人、也就是纳税人从这里路过,所以周元济不但要坚守他的工作岗位,还要坚守那漫长的寂寞。一旦有纳税人来了,元济就会异常欣喜,就会“神情极其肃穆,一种崇高而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是代表朝廷在收税,虽无官服,他必得换了干净衣褂,正襟危坐,研了墨,濡了笔,一丝不苟地将交税人的姓名、货物、厘税记录在册,然后连同碎银和账本放在一个木匣里。他说一进这里,就是进入朝廷的衙门了,一坐在这儿,我就神灵附体,变成朝廷的人了,想不肃穆都不成。”其实对于元济来说,欣喜和肃穆只是一瞬间的享受,更多更多的时间是在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寂寞,“他每天早早入了睡,碉楼沉寂如古墓,睡是睡不着的,他就背《论语》、背《易经》、背《诗经》,背得他自己都索然寡味,就静静躺着,躺得焦躁,就想象寨里的人和事,想象鸡鸣犬吠……他是多么怀念那些声音,就是小儿的夜哭,就是狂犬的长吠,就是打架吵人的龌龊,也叫他感到亲切。”
后来,出乎我们忠诚税收员意料的是,大清国亡了,这一座在秀才周元济心中无比神圣辉煌的大厦,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倾覆了,“元济拿信的手抖了起来,眼珠瞪得老大,脸色白得像雪,样子很是怕人。他说你、你胡说,朝廷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皇帝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你说,你是不是发昏了……”
大清国亡了,税收员的坚守似乎该结束了。然而,让我们这些现代人,让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现代花花世界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是,一个坚守结束了,另一个坚守才刚刚开始——大清国被颠覆了,那个小小厘卡尚存的税银无法缴纳,于是,坚守着寂寞的元济又开始守护那一锭大清国的银子,这是更加漫长的坚守。在这漫长的守护中,元济要面对贫穷,面对难以言说的失落,“日子慢慢地过去,元济慢慢地老了。山里的日子,原是地老天荒的日子,日子漠然、寡淡而无味。元济渐渐地病了……”
老了病了又拉家带口的周元济多么需要银子,他却没动用那锭银子。而且,“最叫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没有交上去的银两了,虽然仅仅是三两,但那是朝廷的呀。尽管时局混乱,尽管没有人来收银子,尽管大清王朝已改为中华民国,但他清楚这银子仍然不是自己的。一个饱读诗书、讲究仁义礼智信的读书人,如果连信也没有了,何以叫人,何以立足于天地?”这是一种坚如磐石深入骨髓的信念,大清国被颠覆了,元济大脑中的信念却没有被颠覆,不仅没有被颠覆,甚至还繁衍下去,渗透到周氏家族的血液当中了,“元济自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山里的日子虽然缓慢得像静止的水,但时光毕竟没有停留下来,他回到家里已经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他也曾几次催促儿子下山去送银子,那银子放在他这里,总像一块石头硌在心里。儿子也确实去过几次,但每次去都无望而归。”因为多少年了,总是打仗,兵荒马乱的,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朝廷”。后来,儿子为了去送银子险些丢了性命。再后来儿子也死了,他在弥留之际将银子交到孙子手里,于是,儿子的儿子继续这样的坚守,这第三代的坚守更加曲折,历经磨难……
似乎很迂腐,似乎很可悲,似乎真的是没有必要。在巍巍皇权覆盖之下,我们的秀才周元济显得如此卑微。夏天敏抒写了卑微者的坚守。在信念或观念作用之下,这卑微灵魂的坚守竟然是如此坚硬。在我们开始为这卑微而又坚硬的坚守叹息的时候,夏天敏仍然将坚守向前推进,随着漫漫时光的流淌,一个人的坚守变成了三代人的坚守。动乱、贫穷、诱惑,都没有动摇这样的坚守,在这样可怜而又坚硬的坚守中,我们看到一种别样的力量,这样的坚守又使作品显现出多元的意味。
现在请朋友们把目光从历史中拉回,看看陈继明的《北京和尚》。《北京和尚》表现现在的生活,刻画一位生活在现在的年轻和尚。
这位名叫可乘的年轻和尚也在进行一种坚守,这种坚守恰恰与元济的坚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元济要面对贫穷与寂寞,可乘却要面对金钱与喧闹。可乘当和尚,本来仅仅是为了守住自己的那一份清净。可乘生活在现在,可乘衣食无忧,所以可乘的坚守与一百年前的坚守相比似乎并不那么艰辛。然而在现在这个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里,可乘的坚守却节节败退。
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帮助了一位美丽的女子,但是慢慢的,这位潜心修行的年轻和尚却遭遇了那种温馨气息:“可乘大口嗅着房里的味道,首先是煤烟味,其次是迭迭香的味道,还有奶味,还有甜味酸味,还有说不清的味道,反正是观音寺里绝不会有的味道,可乘全然忘了克制,敞开嘴巴和鼻孔用力吞嗅时,显出了十足的贪痴相。可乘同时还在观察这间房子,蚊帐、蜂窝煤炉子、烧黑的铝锅、尿布、秀气的内裤、精致的乳罩……”后来呢,后来的诱惑步步紧逼,令可乘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深夜,熟睡中的可乘发现红芳在自己被窝里,她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他不得而知,是她使坏的笑声吵醒了他,他睁开眼睛,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一点点惊讶,也没有丝毫迟疑,很像是虚席以待了很久……”
这似乎很正常,也很人性。移干柴近烈火,焉有不燃之理?如果站在那种比较广义的人道主义立场,站在反禁欲的立场,我们甚至会为他们庆幸、为他们欣喜。这似乎可以算是一个故事的圆满结局了—— 一位美女感化了坠入佛门的青年,一位纯洁的青年挽救了风尘女子,也称得上一段良缘佳话了。
这并不是陈继明思考的路径。
陈继明笔下的这位可乘是一个矛盾体,他既是坚守者,又是逃逸者。他恐惧世俗中的喧闹,所以不顾家人的反对,逃入佛门。可乘,还有老大姐周围的那些居士们,他们都是这个喧闹世界的逃逸者,他们试图逃离这个世界的喧闹与龌龊,试图守住自己心灵中的一片净土。他们成功了吗,结果似乎不尽人意。
至少可乘的坚守是失败了,可乘又从佛门回到了世俗尘埃当中。从逃逸到坚守再到坚守的失败,这是一个过程,这过程似乎并不重要,只是起到了串联起一个故事的作用。重要的是发现,单纯的可乘不仅发现做一个好和尚的标准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发现“连佛家寺院都不知自重”,他还发现了自己内心之中隐匿着的情状:“原来,它一直在,它还是那么年轻气盛。念了那么多经,打了那么多坐,它竟然丝毫没有减少,和嗔恨心,和虚荣心,和种种的妄想痴心,共同构成了他涅槃路上的绊脚石……”那个“它”是欲望,是人性的本能,更是他的理性的敌人。那个“它”让他在坚守与逃逸之间徘徊着纠结着。不仅仅如此,“他也痛苦地发现,人几乎是做不到不虚荣的,急着回观音寺其实是虚荣。再往前想,八年前,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突然出家当和尚,也有一些虚荣在其中的。出家当和尚,难说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虚荣。可以肯定,人很难摆脱虚荣,观想动念里都难免含着虚荣。锦衣华服是虚荣,百衲衣未见得不是虚荣。高调说话和沉默不语,哪一个更不虚荣?实在是难说,难说!”
常常是这样的,人的认知并不能真正左右人的行为。可乘走出了佛门,渐渐走向一片令人无奈的纷繁。当昔日的和尚变成了张大师,当象征着坚守者精神家园的道场不复存在,当“般若素食”变成了“般若美食”,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里所有的坚守都已经土崩瓦解。陈继明刻画了一个坚守者,更是刻画了一个逃逸者,那位热爱清净的可乘从尘埃滚滚的俗世逃入佛门,再从佛门逃回到俗世,他云游四方是一种逃逸,甚至于,他砍断自己手指的冲动也是一种逃逸,是一种精神的逃逸。在故事的结尾,陈继明为他的坚守者设计了最后的失败,让他从精神的疼痛逃逸到肉体的疼痛。可乘在坚守中思考,又在逃逸中痛苦,他是一个矛盾体,这个矛盾体以无奈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欲望的世界,这个矛盾体让我们所有矛盾着的人们不得不认真思索。
在这些小说里,似乎所有的坚守都是失败的坚守。然而,又似乎所有的坚守者都让我们肃然起敬或感慨万千。作为小说,这已经足够。
请原谅我们的小说家,小说家不能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小说家抒写一个生动的故事,小说家建设一个美丽的家园,小说家制作一个哀伤的悲剧,小说家塑造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小说家给了我们阅读的愉悦。小说家呼唤。许多人听到了呼唤。听到了呼唤的人们努力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或者是,听到了呼唤的人们自己解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