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一个美好的境界称为天堂,那么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个“天堂”,这个天堂或许就是他的梦,他的幻想,他的家,他的爱,甚至就是他自己的一张窄窄的床。小说家除了拥有每个人都拥有的那个天堂之外,还可以把小说当成自己的天堂,他把他梦幻中的人物放置在那个天堂当中,让他们欢乐让他们悲伤,赋予他们鲜活的生命与个性,更会在那里寄托自己的精神,放纵或宣泄自己的情感与愤懑。
小说家想象中的天堂,可能不同于一般意义的美丽境界。在小说家的审美意识中,美好的境界也未必总是辉煌耀眼。
比如王华的中篇小说《旗》。这篇小说描绘一面旗帜,一面破旧的旗帜,一面升起在苍凉的小小村庄的旗帜。在这面旗帜的下面,是一所只有两间土房的学校,学校里只有一名教师,名字叫做爱墨,他十六岁就开始在这里教书了,一直教到了六十岁。在都市化的当下,乡间的人们都涌向了城里,那座小小的村庄,变得更加安静,就连最后两名学生,也离开了这所学校,投奔了外面的世界。爱墨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他无法忍受身边没有学生的日子,他焦虑而又失落,最后只好动员那个名叫开花的女子,送自己智障的儿子端端来上学,仅仅为了这样一名学生,爱墨老师仍然要举行开学典礼,仍然把那一面破旧的旗帜,升起在学校的上空。他的坚守与痴迷,被一步步地推向了高潮,而故事中的人物,却一步步走向了哀伤的深处——爱墨那位体弱多病的妻子,为了支持丈夫的执著,帮他去寻找生源,结果死在了艰难跋涉的路上。可爱而又令人忧虑令人心疼的端端,也因病而离开了人世……然而,让人叹息也让人动情的是,坚守仍然继续,旗帜照旧冉冉升起。
在当今物欲横流的世界衬托之下,这个关于乡村教师的故事,显得那么虚无而又遥远,就像是存在于幻境当中的一个凄美的童话。王华一定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否则怎么能写得出那样的坚守与痴迷,怎么能写得出那样难以割舍的留恋,怎么能写得出那样让人动情的幻境。她以质朴的行文铺展着哀伤与激情,让那面旗帜,让几个鲜活的形象凸显在虚幻当中,也让那象征意味充满了力量。
小说是理想主义者的天堂。
这里说的理想主义者的天堂,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奋斗目标,也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而是一种独特的载体,承载着写作者的梦幻。在王华的梦幻当中,小小的木耳村便是一个天堂,是那个爱墨老师的天堂,也是师母或开花们的天堂,这个天堂虽然清贫冷寂,却是他们无法舍弃的精神家园。
如果想要延续这个关于“理想”的命题,就不能不提到另一篇中篇小说,作者叫李辉,作品叫《寻找王金叶》。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们可能会不由自主地进行某种猜测,以为小说的主人公温连起一定是来自一个虚无的“天堂”,因为他对人间世事几乎一无所知。这个温连起在海上救了一个人,但那个人被救起来之后就死了,临死之前请求温连起去寻找另一个人,一个名叫王金叶的人。仅仅为了这样一句嘱托和自己的一个承诺,这位温连起先生便进行了历尽艰辛的寻找,虽然这种寻找艰辛而又渺茫,可他却锲而不舍,逢人便打听那个名叫王金叶的人。为了那艰苦的寻找,他得了重病,最后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温连起见一人托付一次,见一人托付一次,直到他说不出话,立不住身,咕咚倒在地上,成为一堆垃圾。”在李辉笔下,温连起真的很像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似乎是到了人间才知道什么叫麻木与冷漠,似乎是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才尝到了悲哀失落的滋味。温连起的悲哀在于寻找的无望,更在于寻找过程中的“发现”,他被现实中的丑恶与冷漠所震惊,同时,他也带给现实世界一个美丽的童话。没有人能理解,更没有人相信这个来自虚无世界的温连起。只有那个漂亮而又尚存良知的女人,那个在世俗尘埃中饱受欺凌的吴霞是个例外,她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温连起的寻找的焦虑,因为她自己,自觉不自觉的,也在进行着另外一种寻找,她何尝不需要躺在一个纯净美丽的童话当中,歇息一下疲惫的灵魂?
李辉设计的这种寻找虽然毫无指望却意味深长,让我们这些生活在现实中的人,让我们这些在现实中拼命寻找利益的人们难免会产生几分羞愧。
王华和李辉笔下的理想,应该说都是哀伤的理想。爱墨在寂寞中坚守,温连起为了承诺而进行毫无指望的寻找。他们的理想都被浸泡在哀伤的汁液中,他们却都生活在自己精神的天堂。这样的天堂是小说家梦幻中的天堂,它往往虚无而又实在,遥远而又贴近,使小说具有了诗的情味。至于小说中人物命运的哀伤,看似消极,其实也注入了理想主义者精神的力量。
像李辉刻画温连起一样,理想主义者笔下的理想常常是毫无指望的理想,而这样毫无指望的理想,却能够与读者产生共鸣。因为读者自己梦幻中的理想,也常常会遭到现实生活的打击;因为这样的理想虽然毫无指望,却又光芒四射,从天堂照到地下,反射出龌龊,也召唤着激情。
当然,理想主义的写作者并不一定总是描绘哀伤与悲剧,他们也渴望制造一个温暖幸福的天堂。
比如陈旭红的中篇小说《白莲浦》。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一个父亲死了,母亲在他的身边哭泣。这似乎又是一场悲剧,陈旭红努力让一个女孩子忧郁的叙述感染我们,虽然父亲是继父,母亲也不是亲生的母亲,但她仍然将那哀伤的眼泪流淌在白莲浦美丽的山山水水。在这个故事当中,命运如同一条神奇的绳索,拴系了一个不幸,又拴系了另一个不幸。值得注意的是,陈旭红并没有将哀伤进行到底。她让那一个又一个的不幸,引来了一个又一个亲人,组合成了这样一个无血缘关系却又亲密无间的特殊家庭:“我的兄妹们同我一样,目祭这里的一切过往,爱在我们心底互相传达互相渗透。建哥以自居老家为主人,说起白莲浦即将要得到改造,国家已准备投资在此新建水力发电站,继而又说起自己新的规划,正说着,他的手机响起,原来是他妈妈请我们兄妹几个人一起去她家吃团圆饭……”在小说开始的时候我曾以为,这个故事将沿着一条苦难的通道走向悲剧的结局。但是读着读着我却又发现,善意和亲情抓住命运的绳索,牵动着不幸的人们进入一种“幸福”的氛围之中。这样的亲情让人感动,这样的“幸福”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应该说陈旭红也是一位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笔下的清贫也会是多彩而动人的,况且她摒弃了罪恶与龌龊,把这善意与亲情,把那别样的幸福,写得如同行云流水,温暖而又真切。她试图用白莲浦清澈的湖水,洗涤我们的心灵。
再说鲁敏的作品。先说《颠倒的时光》。《颠倒的时光》写乡间的大棚,在鲁敏笔下,大棚是温暖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是温暖的。她并不着急,而是从从容容细心地经营她的叙述,写开了“两窍”的木丹和他漂亮的妻子,写顶热心顶有水平的伊老师,写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写受了潮气的柴火和恼人的鸡粪,写绿色的枝蔓和大棚里的第一朵黄花……故事是从秋天开始的,接下来便是呼啸而来的北风,其实也没有什么故事,只是描述了一个种瓜的过程和收获的喜悦,而那亲切的暖意和淳朴的情怀,恰恰就从这过程中,从细密而又亲切的细节中,从那四季如春的大棚,从寒冷的冬季里,一点点地渗透出来了。读罢作品我们甚至会怀疑,在商品大潮冲击之下,在欲望之火烧红了人们双眼的今天,还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情境吗?难道真的进入了颠倒的时光?
在《颠倒的时光》中,鲁敏让那真切淳朴的情怀,铺展在四季如春的大棚;在另一小说《逝者的恩泽》中,她又将琼浆一样的“恩泽”,洒向东坝小镇的街头巷尾。一个名叫陈寅冬的男人在工程事故中死去了,陈寅冬的情人带着一笔抚恤金来找他的妻子红嫂,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古丽的突然到来,在平静的小镇激起一层层涟漪。我曾经以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一定是要开始了,况且,古丽还带来了她和陈寅冬生的儿子达吾提,妻子的女儿和情人的儿子,也可能会加入这场战争。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如果真的那样去写,小说很可能会进入一种俗套。值得庆幸的是,“战争”并没有发生,因为宽容把美丽抱在了怀里。不仅仅是宽容,还有青青对达吾提的呵护,更是注入了无私无怨的温情。在这东坝小镇,“恩泽”是逝者的抚恤金,是古丽的鲜活和美丽,更是小镇或红嫂们的宽容和善意。故事发展到这里,我们的阅读似乎是要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了,因为在这物欲横流的今天,在这缺少信任的时下,这个美丽的故事很像一个亦真亦幻的寓言。因为故事很容易朝着世俗而又“真实”的方向发展,所以,当张玉才这个人物出现的时候又会让人产生忧虑,因为张玉才是出现在青青和古丽之间的,我担心他会驱散眼下温情的氛围。然而,鲁敏却再一次避开了俗套,义无反顾地把温情推向了高潮。这样一来,人们的忧虑,自然而然就转向了红嫂的病情和达吾提的眼睛。鲁敏让我们在温情中微笑,也让我们在人物命运的变化中哀伤。
鲁敏说,她曾经喜欢关注“人性中浑浊下沉的部分”,后来又感受到,那“只是人性风景之一种,既有浑浊下沉,则必有明亮与宽容,何不眷顾于后者”?是的,我们关注底层,我们会因苦难而悲伤,也会因罪恶而愤怒,我们抚摸伤痛,也要举起利剑。同时,我们还应该呼唤一些更美丽的东西。细细品味鲁敏这篇小说,我们或许会觉得她笔下的人物哀伤而又幸福。哀伤是因为命运,而幸福则是因为他们将自己的身心,浸泡在自己酿造的“恩泽”当中了。这,或许恰恰是一个小说家的理想。
在文学作品中,弘扬真情与善意可以表明作者的立场。同时,对人间温暖的刻意抒写,也是小说创作的一种方法或思考的路径。无论得到温暖还是付出温暖,都应该是人类甚至是所有动物的一种情感需求。世态炎凉,人间百态,人们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会渴望在文学作品中找到依托,阅读温暖也会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
王华的坚守是一个梦幻一个天堂,李辉的寻找是一个梦幻一个天堂,陈旭红的亲情是一个梦幻一个天堂,鲁敏的温暖是一个梦幻一个天堂。小说家让读者进入他们理想天堂的“现场”,自己却在天堂外面微笑。
迟子建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如果有一个科学家说我是傻瓜,我会心悦诚服的,因为我至今仍然认为天上的那条银河是水,我总想着有一天会喝到那里的水……”迟子建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所以在她的小说中,我们会看到多彩异样的天堂。
比如那篇发表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日落碗窑》。在这篇作品中,迟子建写一个孩子去看马戏,回来后便有了一个“理想”,他决心要像那个马戏团的孩子一样,学会用脑袋顶碗。因为学顶碗,这个走火入魔的孩子几乎摔破了家里所有的碗。为了满足这个孩子的愿望,他的爷爷决心为他烧制一批新碗,孩子不会顶碗,爷爷也不会烧碗,他们却执著顽强地努力着。于是乎,一条毫无指望的追求之路,通向了那个夕阳辉映下的碗窑,那里便是关小明、关老子、王张罗们美丽的天堂。最后,爷爷终于烧出一只大碗,那是一只在一堆碎片中脱颖而出的如夕阳般金红的大碗,那一只如夕阳般金红的大碗,更是给整个故事增添了异样的光彩。
迟子建写了很多洋溢着浪漫与温情的作品,比如《雾月牛栏》、《清水洗尘》,比如《观慧记》、《逆行精灵》,喜欢文学的读者可能都熟悉这些作品,所以在这里不必一一复述了。宝坠与牛相伴的牛栏,天灶热气腾腾的“浴室”,不就是他们各自不同的美丽天堂吗?还有那天边飘过的神秘精灵,冰雪覆盖的北极村,无不点染着迟子建独有的浪漫与哀伤,也无不浮现出宽容而又智慧的微笑。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在充满哀伤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思绪,“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一样晶莹的——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在这篇小说中有一位内心充满哀伤的叙述人,叙述人的丈夫是一名魔术师。读完这篇小说,我更觉得迟子建自己就是一位小说的魔术师,她在她所有的小说中,几乎都能变幻出奇特的故事和鲜活的人物。她像一位泪流满面的歌者,轻轻呢喃着不幸的命运,也吟唱着天地之间月光的美丽。她抒写死亡与深深刺痛心灵的苦难,她批判她也惋惜,但她依然由衷地赞美这个万物生长的世界,“突然,我听见盒子里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像风一样,好像谁在里面窃窃私语着,这让我吃惊不已……我便将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读到这里,我们似乎更加看清了这位小说家的真实面目——迟子建永远都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也永远拥有诗人的浪漫情怀,因为她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会是一样的美丽。
一名好作家永远都拥有梦幻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