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同志首先讲话。他在宣读了中宣部的任命后，立即把刘白羽同志和我介绍给大家，希望大家今后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办好人民文学杂志，以不辜负全国作家的厚望！他的话就像他的作品一样，简单、朴素、明确、实在，毫无虚饰之词，绝不拖泥带水。然后，白羽同志作了认真的发言。显然，他的发言是有准备的，内容高屋建瓴，词语激昂雄阔；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他全面阐述了《人民文学》今后的办刊方针和方向以及编辑们应该遵循的原则和方法；充分显示了他一贯的热情严肃的大家风范。他的这个发言，后来形成我们上任后所编辑的第一期刊物（1990年7期、8期合刊）的编辑部文章：《九十年代的召唤》。文章热情号召作家们在伟大的90年代这一新的历史时期，投身到祖国“四化”建设大业和改革开放的“绚丽多彩、波澜壮阔的生活”洪流中去，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呼吸，与祖国共命运，“为我中华，为人类，做出新的无可泯灭的贡献，奉上新的鲜活真切的文学”。这篇文章被许多重要报刊（包括《人民日报》）转载，在文坛上产生重大影响。
在这次会上，我也做了简单的发言。我说：该说的话，马烽同志和白羽同志都讲了，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我在这里仅仅表个态：今后我将在党组的领导下，尊重刘白羽同志的意见，依靠和团结编辑部全体同志，办好《人民文学》，不辜负党和同志对我的信任。
从此，我正式走上了《人民文学》主编的岗位，等待我的是无比生疏、困难、坎坷和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日子。
2003年4月5日初稿于北京潘家园陋室
西子湖遐思
杭州的西湖，是万众向往的人间仙境、旅游胜地。古往今来，有无数文人墨客到此游览后，撰写了数不清的诗文加以赞美；特别是宋代文学巨匠苏轼在位居杭州刺史时所写的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写尽了西湖的美，是赞咏西湖的千古绝唱，一般人是无法企及的。我也曾多次游览西湖，均为她的美丽所倾倒，虽情思如泉，但难以成文；不过，却留下深深的难忘的印象。
初到西湖，还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那年春天，我的长篇小说《钢铁巨人》应约要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为了进一步提高作品的艺术质量，出版社邀请我到上海进行修改。由于作品的篇幅较长，编辑同志要求高，修改的工作量较大，日夜兼程，我改得很艰苦；中途竟累得有点儿改不下去了。出版社的领导同志怜惜我年轻、体弱，要我停笔休整几天，同时建议我去游览杭州西湖，让天堂胜景疏解一下身心的疲劳，以利再战。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正是西湖最美的季节。我来到湖畔，便租上了一只小画艇，向湖心驶去。驾驶小艇的是一个年轻的船娘。她头上戴着一顶竹编的斗笠，身穿鱼白的上衣，一条深色的短裙，生得眉清目秀，装扮得头紧脚俏，荡起双桨，娴熟利索，悠然自得。她一边驾驶着小船向那些有名的景点行进，一边向我讲解它们的特色和来龙去脉；同时，还绘声绘色地讲述有关西湖的民间故事。我一边听着，一边观赏湖上美景：只见青山如黛，碧水如苔，湖光映着山色，美不胜收；小船行驶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如诗如画，令人心旷神怡，再美的形容词在这里也黯然失色了！感到苏轼老夫子把西湖比西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因此，游览不到一天，我便感到心清神爽；那无处不在的柔美和悠闲的风韵，令我疲惫全消。晚上，回到住处，凭窗远眺，再看夕照中的西湖，更是美轮美奂，另具特色，不禁心潮难平，诗意难抑，遂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小诗，曰：
几番梦里到杭城，
西子湖上觅诗情。
而今欣看天堂景，
水光山色入画中。
这样的诗当然是很浅显的，难以入流。但对年轻的我，却是弥足珍贵的。
光阴荏苒。在此后几十年的岁月中，我也曾多次来到杭州，过往西湖，都是一走而过，当然仍然不断地储存她的无限风光；直到1997年的秋天，因为一个特殊的机遇，我又一次走进西子湖，留下永远难忘的印象。
那时，文坛巨匠刘白羽同志还健在，我和他一同主编号称“国刊”的《人民文学》杂志。多年的和谐相处，我和这位老作家形成亲密的师友关系，达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在闲聊中，他经常回忆半个多世纪所经历的文坛往事。当谈起他在文学起步的时候，总是深切地说：是巴金同志扶持我走进文学这个终生无悔的人生长途的。
事情的经过是：1936年，刚满二十岁的刘白羽，将他的处女作《冰天》，寄给巴老主编的《文学》季刊，不久便发表了，后来又陆续发表了几篇习作；该年年底，白羽初次来到大上海，在北四川路的一家广东小饭馆里，由靳以先生引荐，第一次见到了他久仰的巴金先生。这位年龄大他一旬、文坛上已久负盛名的大作家，一点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威严和架子，而是非常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更让他意外的是，巴金先生说，他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想要出版白羽的一本小说集，问白羽同意不同意。
白羽一听喜出望外，这样的好事哪有不同意之理？不过，在高兴之余，他又有点着急地说：我身边连一篇现成的稿子都没带来，怎么出书呀？而巴金却不慌不忙地从身边取出一个纸包，递给白羽说：我已经给你编好了，你只要自己再看一遍，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白羽拿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他近一年来发表的六篇小说，已经剪贴得整整齐齐。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大作家对一个文学青年的扶持与爱护！此情此景令白羽终生不忘。
斗转星移，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越过长长的时间隧道，彼此都成为耄耋老人。但时间的长河，并未能冲淡他们的友谊，相反地，却像陈年老酒那样，时间越久，其味越醇。因此，白羽一心要去上海一趟，专意看望老友，叙一叙世纪深情；而他也深知我仰慕巴老已久，而且从工作关系，也应该向老领导“汇报情况”；所以让我陪同前往。就在赴沪前夕，突然又收到了巴老从杭州托人专门带给他的一束鲜花，这就更增加了他对巴老的怀念和见面的心切。他早就知道：巴老对杭州西湖情有独钟，最爱在西湖疗养并写作。于是，他决定和我一同赶赴杭州看望巴金先生。
在去杭州的途中，白羽同志又和我们讲起了和巴老结识的那些难忘的时日。除了深情地忆念巴老为他选编第一本小说集的动人情景外，还叙述了几十年来他们亲切相处的种种往事。其中有解放初期他们为繁荣新中国文学事业一同呕心沥血的谋划；有共同发起创办大型文学期刊《收获》的初衷；有在历次国际作家会议中并肩作战的默契；有在荒唐岁月中身陷囹圄时彼此刻骨铭心的思念；有共赴东瀛时为维护祖国统一、坚持一个中国的微妙斗争的配合。他还特别动情地谈到了他的爱子因患不治之症来沪求医时，巴老和他的夫人萧珊所给他们全家无微不至的亲切关怀……当他叙说这些往事时，感情是那样的投入，那样的深挚，以至珠泪盈盈。
抵达杭州，未及休息，白羽同志便急切带着我前往西湖的汪庄看望巴老。小车沿着绿荫夹道的湖滨马路，来到了丛林滴翠、菊花吐秀、丹桂余香未尽的汪庄。这是一个紧靠着西湖之滨、幽静而美丽的大院落。秋日的阳光越过一湖碧水，温暖地照耀着浓密的林木和碧毯般的草坪，巴老居住的小楼沐浴在绿树浓荫之中。我们乘坐的小车一直开到面向西湖的小楼门口。楼门敞开着，巴老精神矍铄地端坐在轮椅上，雪白的头发覆盖着黑红的面孔，亲切地望着远道而来的老友。白羽同志迅速走了过去，紧紧地握住巴老的双手，亲切地叫了声：“巴金同志，我看您来了，您好吗？”巴老连声说：“谢谢你，这么老远来看我，我很好！”之后，白羽同志又把我介绍给巴老。老人似乎知道我一点情况，握着我的手说：还年轻嘛，很好。要下工夫把《人民文学》办好！我连忙说：我一定努力！这时，我心里感到火辣辣的，充满幸福的激动。
我和白羽同志一同在巴老身旁坐下，白羽侧着身子紧挨着巴老，亲切地叙谈起来。我神情肃穆地恭听着这两位文坛老前辈轻声慢语的友情的交流。只听白羽说道：“我们相交整整六十年了，给我留下的都是美好的记忆。”巴老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随之，他们似乎一同浸沉在悠远的岁月长河中，回味着那些共同度过的愉快时光。深情的话语，像潺潺流水从他们的心头轻轻流过，笑意不断地荡漾在他们的脸上，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看见他们这样敞开心扉、倾心交流着沉积在心灵深处久远绵长的浓浓友情，我感动得眼角有些湿润了。我想：这性格迥异的两位老前辈的友情如此深厚和谐，不正是我们后学的典范吗？
原定只会晤半小时，可是过了一个钟头两人的话犹未尽，考虑到巴老的身体状况，我们不得不站起身来告别，相约明天再来辞行。
在回宾馆的路上，白羽同志和我未交一语，他仍然沉湎于与巴老重逢的激动中，我自己也在回味与巴老见面的幸福心情。晚饭后，我们在西湖边上散步。此时已夕阳西下，夜光如黛，柳丝低垂，远眺苏堤和断桥的迷蒙暗影与湖上飘游的灯火，真是美如梦幻一般。面对如此景象，白羽同志深有感触地对我说：怪不得巴老这样热爱西湖，这里是多么的美丽啊！我们的文学也应该像西湖的景致那样，多姿多彩，变幻无穷……
次日，在返京之前，我们又去汪庄和巴老告别。巴老坐着轮椅迎了出来，拉着白羽的手久久不放，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只听巴老说：今天握别，不知何时再见面？白羽朗声答道：相会在21世纪！巴老高兴地笑了。在充满了浓浓的友情叙话之后，白羽便要告辞了，巴老坚持要送出门外。我们簇拥着他的轮椅，把他推出到楼门外的院子里。这时，阳光灿烂，照耀着西子湖，波光粼粼，斑斓多姿。白羽傍着巴老，沿着湖滨小道，边谈边走，长长的路，绵绵的话，把两位文坛老人的友情，融成一幅动人的图画。
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地接近西湖。这个美好的情景，激起我的诗兴，遂又占了一绝，题为《文坛二老西湖叙旧》，以为纪念。诗曰：
相知相交六十冬，
西子湖畔叙旧情。
沧桑文海成往事，
回眸欣看夕阳红。
斗转星移，一晃过去了五个春秋，今年10月，我又来到杭州，再游西子湖。这次是应西湖园林管理委员会之请，参加他们举办的“相约西子湖”文艺活动。来自港、台、澳和大陆的两岸四地的文艺家，欢聚一堂，共赏十月金秋的西湖美景。来宾中有九十六岁高龄的文坛耆老文怀沙先生，有年逾九十岁的漫画元老华君武先生，有年近八十岁的著名歌词作家、公称“乔老爷”的乔羽先生，还有来自海峡对岸的八十二岁诗书画大家李奇茂老先生；我这个年已七旬的人，倒成了年轻后生了。当然更多的还是比较“年轻的一代”，但也多半两鬓染霜。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盛况空前了。
整整三天，我们这些客人住在西湖畔，游在西湖中，饱览了“一湖映双塔、湖中镶三岛、三堤凌碧波”的胜景；饮西湖水，食西湖鱼，品西湖的龙井茶；在西湖的画舫的专家论坛上，纵谈天下大事、国家大事、杭州暨西湖的陈年佳话，同时展望西湖更加美好的未来。大家淋漓酣畅，直抒胸臆，客主和谐，融为一家。
最后一天，艺术家们乘船渡到清逸幽静的阮公墩小岛。这个小岛刚刚开发不久，面积不大，却花木扶疏，处处浓荫蔽日，青枝吐翠，丹桂和黄菊娇艳地羞藏于绿色喷泉之中，使整个小岛变成画家硕大的调色盘。所以，大家就选择在这个地方，进行了主题为“文化西湖·入画”的艺术创作活动。首先，台湾来的李奇茂先生和大陆的大写意花鸟画家张立辰作为文艺家的代表，在一面巨大的扇面上挥毫写下了“文化西湖”四个大字，成为这次活动的标志，也是两岸同胞血浓于水手足之情的标志。然后，艺术家们又分别在小岛的“云水居”、“如在蓬莱”、“忆云亭”等饱含诗情画意的地方写书作画，他们用对祖国山川的挚爱，用特有的水墨语言，描绘了自己目中的西湖、心中的西湖……
我在“云水居”与众多朋友聚谈的时候，竟有了意外的收获。在这里，画家张立辰先生用自己擅长的大写意笔法画了一幅六尺整张的《映日荷花》，书法家马世晓立即挥毫在画上题写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狂草。二位名家的合作，博得一片喝彩。随后，我和他们俩品茶聊天。令我惊异的是，我们三人都是徐州老乡。张立辰先生祖居徐州丰县，毕业于徐州二中；而马世晓先生则和我是徐州一中的前后同学；更为巧合的是，他和我的夫人居然同是徐州少华街小学出来的。因此，大家越说越近乎，越谈越亲切。正在我们谈论最热烈的时候，旁边又过来一位女士，她就是台湾著名散文家张晓风，她自报家门——祖籍为徐州市铜山县，和我们三人都是近邻。她是听到我们说话时那种熟悉的乡音连忙走过来的。于是，我们这几个老乡立即融入浓浓的乡情中了，谈起童年在家乡的往事，原是相距千里的心，顿时靠得那样的近、那样的亲，无不产生相见恨晚之感。是西湖给了我们这个相识相聚的缘分。这天晚上，我们在西子湖畔促膝长谈，一直聊到午夜十二时，才依依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