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会幸福,也许无关紧要/世界上还有许多别的事物/任何一个瞬息都比海洋/更为深邃,更为多种多样/生命短暂,个别的时辰虽很漫长/但是一件惊奇在黑暗中窥视我们/那就是死亡,另一个海洋/另一只使我们摆脱日月和爱情的箭/你给了我又夺去的幸福/必须一笔抹杀/一切的一切必须化为乌有/我只剩下悲哀的乐趣/那个虚幻的习惯使我向往/南方,某扇房门,某个街角
--豪·路·博尔赫斯《1964年》
009年走得迅疾而不动声色,元旦除夕悄然来临之后,春天也就近了,而鸳凉的内心却没有解冻。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全然没有新意。想来那是鸳凉生命里最觉孤苦的一段时间--哪个人年轻时不欲出去看这个花花世界,多经历些纷繁的人事,多懂些入世的道理?唯独鸳凉像是被时间遗忘了,痴痴守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辞世的旅途,多少不为人知的隐忍泪水都只能往心里咽。然而时至今日,她已没有了大的梦想,只想给宋祺明生命中的最后时光留些温暖的记忆,至少不枉他对自己含辛茹苦十几载的养育之恩。
成功、名利、物质生活……所有年少时看似上进的追求此时看来都是浮梦一场,她知道这本是不应该的--二十岁却已经是四十岁的心态了,她不该老得这样快。
可是,当鸳凉知晓了承欢的身世之后,内心的矛盾愈加不可调和……看过身边人的故事,相聚后分离、执着着回忆、不舍地放弃……她越发难以确定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而承欢和沈吟溪的关系一直平稳,即使暂时不提及结婚一事,旁人也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的神仙眷侣。
林清苑对她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提得起放得下才是明智之举。可是她转而望向这个世界--守着回忆念念不忘弄得形销骨立的蔺屿之,如今为了颜祈执着痴迷的顾唯喜,以及四年来对自己忠贞不渝的宁帛然,年近四十至今依旧孤身一人生活的纪沿河,甚至林清苑自己亦陷入一段不被世俗看好的爱情里不能释怀。鸳凉有时觉得时间的洪流真是让世情轻易就幻化至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只是……谁还记得呢,那些最初的日子,只有干净纯粹的情谊和只求一路陪伴的岁月?
这时鸳凉会羡慕承欢和吟溪,只有他们的故事平稳安定得像是生活原本的样子,不用费任何周折,就像是菩提树开花结果一般的了然美好。
然而事实总非如此,平静下暗藏的汹涌,才更加惊心动魄。
只是这些,都没有被鸳凉看见罢了。
宋祺明住院的半年里,家里要承担源源不断的医疗费用。虽说家里有储蓄,但是承欢依旧倍感压力。由于过度的劳累,承欢整个人经常处于疲乏状态,疏于对感情的经营,有时甚至好几个星期和吟溪各自忙碌,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更重要的是,颜祈的出现让他觉得生活里多了些不安定的因素。他犹记得多年前颜祈母亲葬礼上的颜祈的神情,有深不见底的阴郁诡谲。那个时候--颜祈执意认为是承欢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不听任何的解释。他们三人的关系也当真是太过错综复杂……然而多年后再相逢,颜祈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往事只字不提,像是当真不再介怀了。
可是,止放下旧日的仇恨当真会是这般轻易吗?在一个少年成长的过程里,母亲角色的缺失,以及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是否会是他一生的遗憾?
所以,他的再次出现,始终是一件让承欢觉得危险不安的事。
但是承欢却第一次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一个人了--这个人是他少年时期的挚友,是一起追逐过梦想书写过回忆的好兄弟,这个人也是对他抱有未知的仇恨的危险存在,这个人是如今优雅睿智看不透内心,已然被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打磨成一块美玉的颜祈。
太复杂了--他们对于彼此的情绪。明知时光荏苒,已经回不去那个无瑕的年代,却又无法不留余地地抹去对方的存在;无法彼此信任,却又放不下对对方的注意。
聪慧如承欢,自然明白自己在这场跨过多年时间的博弈里处于明显的被动地位。只因那个误会,他始终无法给一个圆满的解释。抑或,承欢在内心里是承认的--自己本就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
让时间倒流回1998年的7月,承欢和颜祈十八岁。他们的高中时代宣告结束,然而,承欢没有想到的是,同时宣告结束的,还有他和颜祈多年的兄弟之情。
在宋承欢的记忆中,那年夏天很热,气温时常徘徊在三十七八摄氏度,烈日像要把人间烤化了一般。他高考结束,鸳凉还在上课,宋祺明和颜祈的父母都忙于工作,那个空闲到百无聊赖的假期,他大多是和颜祈一起度过的。男孩之间的感情,向来耿直而简单。中学时本就是无话不谈的兄弟,这一闲下来凑在一起也不觉得尴尬。白天承欢和颜祈就一起待在家里看电影,从超市里买冰冻的罐装饮料或者西瓜一起吃,到了晚上凉一些的时候出去大汗淋漓地打篮球。
彼时承欢家还住在郊区,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于是大多时候,他们都待在市区的颜祈家里。颜祈是单亲家庭,跟母亲姓,颜父迎娶颜母之时家境甚好,后来却撇下他们母子独自去了美国。颜母对此也选择闭口不谈,颜祈却也因为有记忆开始时便不存在父亲的概念,也并没有太多不适应……颜祈甚至连父亲的照片也未见过。颜祈的母亲颜怜,在一家国营纺织公司做财务,工作虽不繁忙却有严格的上下班制度。那一天也是暑假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事,那就是--那一天颜祈的母亲在家。
那天是周五,并非节日休假,离下班时间也还早,颜母那天却下午三点便回来了。
在客厅看《罗马假日》的承欢和颜祈听到开门声都吓了一跳。颜祈的母亲脸色并不太好,有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神也有些疲惫涣散,见承欢在也只是寒暄了几句,说是天气太热有些中暑了,提前下班回来休息休息。
颜祈挂心,跟进去叮嘱母亲吃些药再休息,等过了几分钟回到客厅来时却依旧是心神不宁。于是让承欢先在家里等着,自己下楼去药房买些药,顺便带些绿豆回来熬点儿降暑的粥。承欢应了,怕打扰颜母,把影碟机调到静音状态看着无声电影。
说来也是巧合,颜祈刚走不久承欢的寻呼机就响了,是沈吟溪发来的,说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让承欢今天回学校取,周末教导处是不办公的。承欢心头大喜,这录取通知书等了一个多月,天天盼着,心里只希望快些有着落才好。而且颜祈母亲病了,承欢怕打扰了人家,便想着立即回学校取通知书。
另一层顾虑便是--不久前曾因为吟溪的原因,他和颜祈发生过一些争执,虽然后来解决了,但是吟溪还是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他不想他们之间因此再有任何的分歧和不愉快。
承欢思量片刻,决定先离开颜家,于是便隔着卧室门轻声向颜母告辞,无非是保重身体、注意降暑之类的话。颜母那边含糊地应了,承欢随后给颜祈留了一张纸条,不等他回来便离开了颜家。
不料意外发生了,当一小时过后颜祈拎着绿豆和一堆降暑的药回到家时,等待他的却是已经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停止呼吸的母亲和空无一人的房间。颜祈一人面对着身体犹有余温却慢慢变冷的母亲,感到内心慢慢被孤单和痛苦所吞噬。而那个时候,本该在他家的宋承欢却不知去了哪里。
承欢自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一日过后的几天里,承欢打过颜家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后来当他满心喜悦地拿着他俩的通知书去颜家打算给颜祈一份惊喜时,却也没有人在。直到多日以后,承欢才从沈吟溪那里得知了颜祈母亲去世的消息。
当时的承欢并不知晓这是在自己离开颜家后发生的事,只是猜测颜祈必将陷入沉重的悲痛中。承欢自己的母亲迟薇因难产辞世,自出生起就没有经受过母爱的呵护,自然不觉缺失母亲的疼痛。而颜祈不同,颜祈是母亲一人抚养长大的,母亲从小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是他所有的寄托和依靠。那时的颜祈,只剩孤身一人……他还未来得及和母亲分享考上大学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还未来得及反哺这个为他付出十八载光阴的女人,更荒唐的是,颜祈还未来得及接受她已不在这人间的事实,未来得及面对这前路漫漫的人生。
承欢最后一次见到颜祈是在颜母的葬礼上。当然颜祈并没有通知承欢,承欢也并没有多想,只觉得颜祈是因为不愿让朋友看到自己失去亲人的深沉悲痛。承欢亦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并不知要如何说些节哀的话。
葬礼那天人来人往,大多是颜母单位里的同事……人有时如是--活着的时候无法逃避寂寥,死的时候却要以喧嚣来驱散孤独的真相。承欢和吟溪一进入灵堂,远远便看见颜祈一人在灵堂中央低头站着。刘海遮住了眼睛,唇角的弧度漠然冷峻。纵使是隔着层层的人群,承欢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深不见底的哀伤。
承欢心里也不是滋味,苦涩极了。他知道此时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尤其是在面对死亡这样无可逆转的情况时,除了放任伤口流血,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结痂愈合,再没有第二种更好的方法了。他能做到的只是以朋友的姿态,静默地站在他旁边--告诉颜祈,兄弟还在。
“节哀。”
颜祈像是被承欢的声音狠狠地击中,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看着承欢--颜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色从方才沉重的悲哀慢慢有了一丝转变--唇角扬起一抹轻蔑嘲讽的冷笑,眼神却是带着深深恨意的。
“你来干什么?”颜祈说,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敌意。
承欢没料到颜祈会是如此反应,本来准备好的台词顿时说不出来,一时语塞。
“你当时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见死不救?你本来可以救我妈妈的,你为什么逃走了?”颜祈已经压制不住怒火。
承欢这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原来这件事自己有脱不了的干系。
“我……不知道……”承欢一面回想着,一面试图解释那天的情况。
“你不知道什么?你想说你只当她是中暑吗?那么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你在心虚什么?”颜祈不等承欢辩解,打断他的话。
“颜祈你听我说,那天我走的时候,阿姨还好好的……如果我真的在,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周围的人都聚集在他们身边,静默地旁观着,想要弄清事情的真相。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先走?如果当时有个人,能帮妈妈递药,或者只是帮着求助也好,若是抢救得及时一点儿,也许就不会……”颜祈的泪水不可控制地落下来,他沉浸在自己内心巨大的痛苦之中,并不听承欢的解释,末了淡淡说一句,“宋承欢,我现在真的相信,上天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是为了夺去我所有重要的东西。”
而承欢自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错误已经酿成,他无言以对。
上帝与十八岁的承欢开了一个太过沉重的玩笑,只一个轻易的决定,就背负了另一人死亡的重担,并宣判一生不得卸载。
“我不想再见到你,因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无论是吟溪的事,还是我母亲的事。”末了,颜祈擦干了眼泪转过身去,淡淡地说。多年后承欢犹能想起那一瞬间颜祈的神情,带着仇恨的决绝,以及那么深不见底的绝望阴郁。
是命运埋好了伏笔吗?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却像是已经换了人间。
自那以后的十一年,他们再也没有关于彼此的信息。
一个人涉世越久,越容易变成时间的虔诚信徒,因为已经亲身验证了,即使再刻骨铭心的事情,也会随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消失无踪。然而,并非承欢已经将颜祈的存在于记忆里彻底抹去,只是越来越少想起,在自己的中学时代,曾有一个笑起来有深深酒窝,总和自己混在一起的阳光男孩真切地存在过。承欢知道,有些人若是在人群里一旦走散,就是永远了。连陌生人的分量都不及,陌生人尤可以有熟悉的际遇和机会,而错过的人却再也没有重新邂逅的可能性了。
然而,许是上天觉得这个故事还不够精彩,于是,浩荡的生命河流里,同样的人,换了时间地点,又一次相遇,并且是以谜题的形式。
承欢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那日在医院门口重逢后,颜祈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起初是和唯喜一起,后来也会偶尔单独出现。只是每次仍旧隔着光阴的面纱一般,寒暄几句便掉头去做自己的事,两人始终不能如当年般坦诚相对。又或者这是成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平淡、礼貌、无谓,再无少年时期的沉重、激越、暴烈。
然而,承欢总觉得这样的情况不会长久,他知既然是面纱,总会有揭开的一天,然而却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太多。宋祺明的身体状况正在一天天坏下去,他只能全力以赴地做好眼下的事,至于其他,都将之交给时间。
三月末的时候,承欢所在的公司为了扩大产品在下一季度的市场份额,开展宣传攻势,配合大量的广告投放和公关活动。在广告部和媒体公司接洽的重要环节,广告部的部门主管突然生病请假,承欢大学时辅修市场营销学,便临时顶替广告部经理。而合作洽谈的媒体公司那边的人很小资,将谈判地点订在淮海路的一家星巴克。
承欢提前了十五分钟到,刚寻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就见到颜祈一身休闲装从对面走了过来。
竟然会这么巧?承欢心里一面想着,一面微笑着算是打招呼,却见颜祈走近了,再自然不过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有点儿意外?”颜祈笑起来依旧有年少时的影子,有淡淡的酒窝,只不过更加优雅--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能对自己的谈吐举止拿捏自如,才会有这样从容的气魄。
承欢也只是笑,等他自己掀开底牌,并不回答。
“我在媒体公司工作,今天来谈公事的。”颜祈说罢拿出一沓媒体计划书,笑道,“既然是和承欢谈,我自然会给你推荐最适合公司品牌项目发展的媒体配套方案。你不会怀疑我的专业程度吧?”
“那自然。”承欢亦不露声色地笑,却不敢轻易相信,仔细对照参考了几份详细的资料,对比了媒体价值,然后提出了一个预算数额。
一切都很顺利,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利了。颜祈对于承欢提出的条件照单全收,甚至有种顺水人情的味道。承欢也不刻意提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到两个小时便基本定下了最终合作方案。
“那么合作愉快。”宋承欢总结性地说。
“承欢,以前的事一直没来得及对你说声对不起。”颜祈眯起眼睛,脸上有淡淡的酒窝。
承欢错愕地抬头,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而颜祈的眼神里写满歉意。
“那个时候不懂事,遇到这样的事自己没能学会面对,总是要归咎于他人心里才能略觉释怀,后来想想,即使你当时在,也许也没有用的。因为我自己太过脆弱,没学会承担,亦没有力量面对亲人的死亡,生死有命吧。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当时对你的态度太过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