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她不知道--女孩最终战胜了自己,告别了年少的执着,就此释然地放下了一切,还是女孩最终没能骗过自己的心,在挣扎中痛苦一生?或者能够有什么奇迹,像是安徒生童话的结局,女孩和男孩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没人知道。
“不聊聊你的事?”等到鸳凉发觉自己说不下去的时候,只好回问清苑。
“鸳凉,你信佛吗?”沉默了一会儿,清苑只是这样问道。
鸳凉摇头,她是无神论者。
“佛家有佛缘一说。我想万事皆一个缘字……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更何况,遇见谁、爱上谁本就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提得起放得下说得简单,做起来难。只求随缘,爱恨当有时,无愧于心便好。”
鸳凉笑,心里却有所释然--清苑在说服鸳凉的同时,恐怕亦是在说服自己。
又听到清苑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的事,以后一定会告诉你。”算是对刚才那句疑问的回答。
知她现在不愿讲,鸳凉便也不追问,只轻轻一笑,作罢。
她知道,这一场相识太晚。当她们遇见彼此的时候,就已经各自带着往事而来,这份情谊不同于她与唯喜一起见证成长里的辗转疼痛的感情,它没有那么多偏执激越的成分,而是成人式的清醒和保留,各自不言说,却因为缘分的牵绊,心意相通。于是她们此时能做的只是在时间里遥遥对望,多少怜悯与慈悲都无从表达。只要知道,她们都能够了解对方的心意,并且,始终都会尊重对方的选择,这就足够了。
鸳凉此时看着清苑,那张幽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伤感。她知有些事清苑既然已经选择了不说出口,那么即使她问,也是徒劳的。若是清苑当真放得下,那么就让往事随风而去吧。
而她会记得,她曾向她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深埋在内心多年的故事。像是一场追思,说完了,感觉像是转述别人的事。
很多年后她依旧会想起清苑一脸淡薄的神情说着佛经里的句子。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提得起放得下才是明智之举。
但愿有一天我们足够成熟,都能做到如此,清苑。
六月末,S市终于走出梅雨季,难得地露出干净的蓝天。
宋祺明已经进入全身衰竭阶段,只凭药物已经不能挽回生命衰败的颓势,本来已是瘦削的身子此时看起来更为羸弱。前些日子他和鸳凉、承欢商量过后,决定要求医院停止治疗,因为,比起沉闷的医院,他更想在家里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鸳凉乖乖地待在家里,守着寸寸流走的光阴。
她每日早晨出门买些食材回来煲汤,时而带回来一株新鲜的马蹄莲或者石竹放在客厅里,有种别样的生动姿态。白天时放一些海菲兹和阿卡尔多的CD,是宋祺明年轻时极爱的小提琴曲,曾经因为生活的忙碌而被遗忘,此时重新拾起的,不仅是那些令人怀念的婉转旋律,还有那些回不去的往日时光。
宋祺明已经虚弱至极,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依然坚持在每一次清醒的时间里和鸳凉倾心交谈,多是说些承欢和鸳凉小时候的事。
“鸳凉,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关于你亲生父亲的事……我以为你会很想知道你亲生父亲和迟薇过去的故事,这么久却也不见你问。”这一日,宋祺明从昏睡中醒转,又提及往昔的事来。
“我知道如果爸爸觉得有必要自然会告诉我的。”鸳凉轻轻一笑,她还记得上次中断谈话是因为承欢的出现。她并非不好奇,只是安静地等这一刻的到来,他觉得那些事情是她应该知道的,他会告诉自己的。当这一天到来时,往事自然会揭下所有的面纱,呈现出它的原来面目。
“鸳凉,有些事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宋祺明叹息一声,欲语还休。
鸳凉心下一沉。争取吗……若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呢?
宋祺明却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说起原先那个话题:“你妈妈离家出走,并非因为不爱你爸爸,而是恰恰相反,是太过爱。”
“你认识我妈妈?”鸳凉有些意外。
“嗯,那时候也是一个队里的,她一直很喜欢你爸爸,我知道你爸爸妈妈结婚的事以后也有些意外,因为她当时是知道迟息和迟薇之间的事的,却还是很执着地嫁给了迟息。我猜想,她应该是爱极了你爸爸吧。”
“那她又为什么会离开呢?”
“因为无法改变--就像我无法改变迟薇对迟息的感情一样。她许是发现了自己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取代迟薇吧。鸳凉,并不是所有的爱都不求回报的。要让一个女人为她爱的人付出一生,却不被爱,这太残忍了--所以她走了。你妈妈桑彩和迟薇不同,她家境不好,从小受了很多苦,在我的记忆中桑彩从不张扬跋扈,总是温柔隐忍的,甘愿隐没于人群中。可能,我只是猜,即使是她那样温和好脾气的人,最终还是无法接受这样在委屈和阴影里过一生吧。离开迟息,也许是她一生中做出的最勇敢的决定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你妈妈的境遇是相似的,只是我最终还是没能放下迟薇罢了。”
“嗯,我也不恨她。长大了就明白了,没有必要--她有权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鸳凉颔首,知道了那些往事以后,她已经能够体会母亲的两难处境,谅解母亲的情不得已。
“鸳凉。”宋祺明打断她的话,轻轻摇头道,“你没有听懂我要说的。”
“啊?”鸳凉以为爸爸之所以会这么说,是为了告诉自己,母亲抛弃自己是迫不得已,要学会宽容。
“如果有至深的爱恋,那就坚持你对那份感情的虔诚心。我猜想你爸爸的死也应该跟迟薇的离开有关系。若你爸爸和迟薇当时勇敢地坚持在一起,那么也许故事就会重写。毕竟,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独一无二的一生做别人的替代品,假的慈悲,其实才真的殃及无辜。”宋祺明凝视着鸳凉,那眼神是疼惜的,“鸳凉,诚实地告诉爸爸,你对承欢是怎样的感情?”
鸳凉心下一惊,满是仓皇地看着爸爸。
不用有过多的解释了,因为那个多年来小心掩藏的秘密,此时已经全都写在那个表情里。
“鸳凉,爸爸很遗憾不能陪你们继续走下去,只是希望你能按照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你和承欢都是好孩子。如果当初我没有领养你,而是让你们在人群中相遇,可能又会是另一种境遇了。”宋祺明最后轻声道,他的眼光落在遥远的地方,不知在看哪里。雾蒙蒙的,像大雪覆盖了天地一般空阔悲凉,然后当悲凉散尽,隐约有虚弱的暖意。
微妙的缄默,只有挂钟的秒钟发出细微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尘埃的抖落。
另一种境遇吗,她心里不敢想。只觉得当自己的心思暴露在空气里时,心情竟是那么混乱。
此时门铃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这一瞬的尴尬。
“我去开门。”鸳凉匆忙起身,逃离了这个话题。
门外是唯喜,妆容精致,V领的烟灰色雪纺裙,领口是低调却精致的蕾丝绑带,周身罩着一层夏日早晨清亮明媚的阳光,像是刚从杂志封面中走出来一般。
“迟小姐,有你的快递。”唯喜佯装正经,冷着脸鞠了一躬,变法术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裹。
“顾小姐您这又是玩什么花样啊?好好的模特不做,转行当快递员了?”鸳凉笑了,整理好情绪,调侃回去。
“我可没那么浪漫,刚巧在楼下碰到快递员,帮你签了拿上来而已,看样子是书之类的东西--我们迟大研究生又要开始钻研哲学了?”唯喜还是一贯的慵懒,一面侧身进屋,一面解释道,末了又问,“叔叔这些天身体怎么样?”
鸳凉只是看着唯喜,带着遗憾轻轻地摇了摇头。
唯喜不语,换了鞋走进最里面的房间。那扇门并没有关,马蹄莲在药水味的衬托下,有种病态的美。宋祺明像是又睡着了,皮肤是枯槁的苍黄色,即将耗尽的残灯一般衰弱无力。
唯喜在门外静静地站了很久,最终回头对身后的鸳凉说:“叔叔睡着了,我们不要打扰他,去旁边的房间吧。”
鸳凉的卧室里,两个人坐在鸳凉软绵绵的床上,随意而亲密,一如她们一起走过的整个青春时代里无数个一起度过的周末时光。
“鸳凉,其实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唯喜突然道。
“你说。”鸳凉一面说一面起身,拿了一瓶红茶递给唯喜。
唯喜却只是摆摆手,神色有些不安,“说起来,你哥和沈吟溪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
“我哥和吟溪?”这个问题显然出乎鸳凉的意料,鸳凉想起她和颜祈的关系,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内,“他们算是青梅竹马,小学时就在一个书法班,后来一直在一起上学,从小学到中学……真正确定在一起是大学时代的事了。”
“那么颜祈和你哥曾经有过怎样的过节?是不是因为沈吟溪?”
“因为吟溪姐?”鸳凉显然没想到唯喜会这么想,有些错愕,“为什么这么想?是不是颜祈和你说了些什么。我记得上次你打电话问过我颜祈和吟溪的事情。我不太懂,是你和颜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我只是猜想--虽然这么说对你哥也不公平,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之间也许不只是同学关系那么简单--原谅我说这些给你听,我只是不想瞒着你。”
“还是说你看到了什么吧。”鸳凉说。
“没有。”唯喜摇头,笑容有些苦涩,“或许我不该这么敏感的,太神经质了。”
鸳凉握起她的手,认真地凝视唯喜的眼睛,“唯喜,你是真的爱颜祈,对吗?”
唯喜笑了,坦然地点点头,她的眼睛明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
“那么就相信他,无条件地信任他。”鸳凉轻轻地道,“即使这么多年未见,我并不了解现在的颜祈,但是我知道我哥和吟溪姐的感情。而且我哥和颜祈曾是很好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过节,依稀记得似乎是因为颜祈家里的事情。可能大家年轻时难免会不懂事,事情不会是你想的那样,所以我希望你过得轻松点儿。别胡思乱想好吗?对自己有信心点儿,担心不被爱,那不是你该想的事。”
“鸳凉……你永远都这么笃定吗,即使是面对宋承欢?”唯喜一语点破。
鸳凉的神情有一瞬的怅惘,然而只是一瞬,很快便被安静坦然所替代。她说:“是。我笃定他对吟溪姐的感情。我笃定他的爱足够真实热烈,即使那一切,与我无关。”
唯喜看着她,突然有欲落泪的辛酸感觉。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为时光的脸太过变幻不定。而在这变幻的时间里,百无是处即深情。
“我们现在去超市买些材料,晚上一起在家做饭如何?叔叔过去喜欢热闹,我们还可以叫帛然过来。对了,你哥什么时候下班?”唯喜笑吟吟地选择了转移话题,往事如过眼云烟,只要现在过得坦然安定就好。
“好啊。”鸳凉应了,她的笑容看上去有真实简单的快乐。
热闹散尽过后,鸳凉在厨房收拾餐具。承欢和宋祺明在卧室里,承欢每天下班回来后都会陪着父亲说话。成年人的感情趋向静默,不善表达,大多时候父子之间会觉得无话可谈,承欢就安静地读书给他听。
鸳凉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回房间,这时才看到白天的包裹,还未来得及拆。包裹是从云南沧源寄来的,并未写清楚发件人的姓名。
记忆里,她并没有在云南的熟人。
她小心地打开层层包装纸,里面的盒子里放着一本书,是黑塞的《德米安》,还有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