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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义猫

武林金氏,望族也,代有闻人。有某翁者,救死恤生,利人爱物,至诚恻怛,人皆仰之。然厄于命,年逾强仕,家中落。夏日纳凉院中,见饥猫倾侧将毙,翁睹之惨然,自起饲之。从此猫不他往,日恋恋依翁侧。翁每饭必食以腥,即外出,必嘱家人尽心爱养。由是猫渐肥健,能捕鼠而粮无耗失。是年秋涝,粒米无收。翁家乏食,借贷无门,典质已尽,搔首踟躇,牛衣对泣而已。猫更无从得食,嗷嗷于侧,小女子责之曰:“人尚无食,汝欲食耶?主人穷困至此,心烦意乱,汝不念平日养育恩勤,何以报德,而反嗷嗷取憎耶。”猫呦然似诺,一跃登屋去。人皆异之,翁亦破涕为笑。未几,猫衔一物掷翁怀中。视之,妇女旧抹额也。上缀东珠廿余,光明圆正,大如芡实,值千金。翁惊讶失色,一喜一惧,曰:“猫虽通灵,奈窃取之物,不但污我品行,且恐失物之家冤及婢仆,性命攸关,奈何?”其妻女曰:“翁言虽是,但井上之李,岂无主者。廉士尚且取之,所谓饥不择食也。况此物自至,必天神怜翁,假物以济,岂尽狸奴力耶?无已,姑先质贷度岁,暗访物主,明告其故,而归以质券,似亦无伤。”翁不得已,姑从之。次年遍访,无失物家。或曰:“此巨家殉葬物,年久家贫,墓崩棺坏,则猫取之矣。”或曰:“有心计妇嫁浮荡子,藏此物于复壁承尘中,为子女谋。未及交代,猝病而亡。猫故取之无碍。”皆似也,要之以神天赏善之说为正。翁闻人所议近理,乃赎而货之。缘此起家,子孙发科甲,世承祖训,爱蓄猫,食必以腥。有仕至宪司者,署中猫且数十头,出入随从,专有饲猫之人,至今不衰。

芗厈闻而叹曰:人生世上,财可忽乎哉。不但饮食起居以之自奉,即庭帏行孝,棣萼联情,莫不藉此,甚至爵可得而鬻焉,刑可得而赎焉。以之救济,仁名顿起;以之施与,传为美谈。信乎?金圣叹曰:“名以银成,无别术也。”彼猫乌知之,亦以此取义,且永锡尔类,岂不异哉。

李老

恒山李老,农家者流。有地数顷,称小康。中年生一子,名曰壹。稍长附学读书,督课极严。壹时年十二,游戏误学,畏父师训责,窃资逃去。李老夫妇情急,悬金以购,搜索无所不至,迄无影响。其母哀痛迫切,几至轻生。李老犹以年齿正强,可望生育慰之。_然妇已思子成疾,屡劝置妾延嗣,李老不忍。光阴迅速,瞬逾十年。年将古稀,仍无所出。宗族之贫者咸思争继,哓哓不休,益厌苦之。自度精力尚强,且值旱涝不匀之岁,闻韩魏间售子女者,直甚廉。李老携百金往投人牙,以清钱五十贯择得端庄少女,大称心怀。

女叩翁姓名籍贯,实告之。讶曰:“妾乃与翁同姓同乡,异哉!”老曰:“同姓或有之,乡则路隔五百里,难言同也。”女曰:“幼闻吾父言之凿凿,云系李姓名壹,恒山人。因逃学出,为人义子。亲父母在乎否乎,念诵涕泣。妾与母时慰劝之。”李老亦讶曰:“据汝言,确是吾子矣。汝当为吾孙女,幸言之早,速赴尔家验之。虽相隔十余年,声音笑貌应不改也。”遂偕女至村,呼其父出,果李老子也。哭述所由,云逃出后惘惘南奔,资用告绝,乞食此村,有老父同姓,畜为义子,为我娶妻,连生四子二女。义父母相继殁,逢此俭岁,故卖女度日耳。李老大悦,命子贷其家具,携其子孙男女八人归。其妻孤苦伶仃抱病,而闻夫妇忽然子孙满堂,不觉跃然而起。

陈伯

陈氏,海昌世家,多藏书。伯以词林壮年告休,足不出户,手不释卷,亦无著作,惟终身读书而已。其仲以进士司铎府学,髦而致仕归。见兄日孜孜,进而规之曰:“兄既不求闻达,守此残篇已属无益,况年逾八旬,当养精神以时休息,何必如后生小子之勤奋乎?”伯笑曰:“予非博髦而好学之名,予耻不识字也。”仲曰:“何至于是?”伯曰:“弟识几字?”仲对曰:“多或不能,数千字可识。”伯曰:“试问汝识天字否?”仲曰:“三岁幼子尚识之,兄何渺弟如是?”伯曰:“非敢轻汝,字实难识,凡字有五声,有八法,有实读,有虚读。如实读始于何书,自十三经,一十七史,以及数千种说部子集内共有若干。虚读亦然,再将五声辩之,何方读阳平,何方读阴平,何方读上去入声。又以八法书之,不但真草隶篆,即变体亦无所不知,方可曰我识此字。即以天字论,实读则为上天,虚读则一日曰一天。见于经史子集者共有若干。又国号如葛天、刑天,人姓如汉令天高之类。星名天根、天枢、天棓之类。山名天台、天方、天山之类。禽名天知,兽名天马之类。草木名景天、烛天、天门冬之类。皆当实读,缘实有其人、其地、其物故也。至漏天、木天、谈天之类,则应附虚读。华人读天字,音虽皆在阴阳二平之内,何以五方不同,至西夷变声,则上去入皆有,一字翻作两三音,如祁连普剌统格落之类,在于何国?若书法,作口口口口口口(天之异体字,1形类“蒢”2“上口下大”3“上一下光”4“上兀下兀”5形类“蔸”6“上王下人”),见于何典,何人所造,弟知之乎?此不过言其大略。若数典而备陈之,终日不能毕一字。”仲曰:“如此方为识字?人寿几何,即逾百龄亦不及也。”伯曰:“不如是,冒称识字是无耻矣。汝知识字之义乎?如相识者,必知其父祖是何名号,母妻何氏,兄弟几人,子孙何名何字,作何事业,一一能详述之,方不愧为相识。若仅能辨其本身姓名声容笑貌,不过泛交耳,识云乎哉!识字不外此理也。”仲曰:“弟实不能,兄好为之。”顿首服膺而退。

芗厈曰:此考据家也。以渊博为事,然学问之道无穷。有道学家,自太极两仪推而至周程张朱之理,无所不达;有名法家,自黄老翻变放而至申韩萧曹之律,无所不通;有术数家,河图洛书,天文星度,奇门禽遁,无不演贯者;有兵法家,韬略阴府,五花八门,攻守技艺,无不精练者,此皆有鬼神莫测之机。为王者师,有益于天下后世者也。通才不一,惟圣人能兼之。至于文章诗歌,润色太平,足以黼黻皇猷,固代有名家。着夫医卜星相,小道可观,然无大造于国家,卑卑不足法矣。

蒋三官

壬戌之秋,予应试武林。寓室之前,隔河有染坊,每晨数十人在河干练色。杵声与俚歌相答,讻讻惊睡,作而询,主人对曰:“是蒋氏,三十年前不过落寞小肆。蒋翁人甚忠厚,生三子一女。女已嫁,长次子继父业,三官尚幼,随父兄学习。未几,二子俱完姻,食指日繁。本既不多,息亦无几,出入不敷,蒋翁以郁卒。三官无人管束,终日游荡。兄训之不悛,亦置度外矣。姊怜之,其夫业贸丝,行中客俱嘉湖粤闽富商,须人晋接,姊于是呼三官去日,‘汝游手好闲,何能自食?今我肆中客多,我为汝姊夫言之,可充陪宾,不过饮食谈笑,无他难也。且可得数两劳金。’三官善谈论,意甚惬。其姊夫试使见客,訚訚如也,词多诌媚,人皆悦之。游山观剧,罔不与共者。

“有高客非三官不欢,竟成莫逆交。无事时,客聚博,高拉三官入局,以无钱辞。高代出资同博。三官连胜,得采二百余金。高为收藏,其姊劝之日,‘闻汝博有起色,但无本之事,依人为活,一朝失手,何以对人。藉此经营本业,或有起家之日。即为恒产,岂不妙哉。’三官唯唯,与高客言,欣然与银如数。三官赴泖河,投行家置靛。时有靛客因父暴疾,急欲脱货归去,贬价甚廉,尚无人过而问也。三官至,主人喜引视。靛盈一屋,色甚鲜华,但不肯零星折兑。一价值千金,三官仅携银二百,自叹无成。以再商含糊复之。客父病益深,迫不及待,愿减价作八百金,主人怂恿之。三官以实告,客无奈,愿先得二百金作归计,余银立券事后取偿。主人作中,互相交易,各执契券。客先行,嘱三官归取银,乃向其姊告贷。姊夫日。‘安得如许银,不必存此妄想。姑舍是仍旧贯可也。况高客望汝甚切,速往晤之。’高相见大悦,约游西子湖,过酒肆哄饮。三官怀抱不开,静坐极闷郁。高日,‘吾与三兄半月别耳。昔之豪兴安在,何竞疏阔若是?’三官直陈心事。高笑日。‘六百金小事,何必为难,归即贷汝。’于是鼓兴畅谈,各得其乐。高偕三官回,立予银。其姊夫阻之,高日,‘与不与在我,还不还听渠,与尔无干。毋预他人事也。’其姊夫愧谢而退。

“时大早,河湖并涸,靛价日增。客侍父病痊而来,三官运银同日至,交清前欠,不能改议。逾三月,靛绝,价顿长十倍。主人复怂恿先售一成,得千金归。还高客本与子金,不受,酬以土宜。乃与两兄谋,倩夫策骑往驮,运而至武林城内,靛绝价徒增,而货不来,各染肆购者纷纷。三官货其半,得数千金。置别色,留其半自用。凡来染者,减价加色,四方争趋之。不十年,财至巨万。三官娶妻生子,为两侄纳粟得官,貤封五品。舆马出入,居然大家矣。”

予过其肆,金碧辉煌。染夫百余,皆五彩。其手缘一色,有数夫专管,无混杂者。故色倍鲜明,与他肆不同云。

飞车

机巧之法,盛于西夷。缘彼处以能创新法取士,欲官者争造法器。穷工极巧,超出逾奇,不第供耳目玩,且有切于实用者。如火轮船,以薪煮水,以管束烟,断其机轮,递相催转而行,奇矣。然以小物喻之,不过如我国孩童所作走马灯法耳。悟其理,为之不难。惟飞车御风而行,能渡弱水三千。闻诸古而未见,于今乃竟有目睹者。魏地山明府语予曰:丙午谒选在都,九月上旬偶出厚载门,鼓楼前见通衢无数人咸翘首跂足仰望,哄诧异事。予因随众所指处瞩目,见半天一物,如舟无楫,如车无轮,长约三四丈,宽丈余,蓬蓬然四围如有旗帜。距地数十丈,看不甚明,由东北来,盘旋若鸢翔。忽坠下洋银十余,人争拾之。未几,往西南迅逝,小如一叶,又如一星,转瞬不见。说者曰此飞车也,泰西人所制,车中人以千里镜窥觇下方,城郭人民历历在目矣。

或曰:“他国有如是奇器,恐其以数千辆,载精卒数千人,飞入都邑,将不能御,亦不及防,城郭守具皆无用矣,岂不殆哉。”芗厈曰:否,否,此物藉风而起,顺风而行,如我国之纸鸢。有大至丈余者,非大风不能起,风微即落。夫纸竹至轻之物,尚不能收藏自如,况重笨如车耶?起即非易,收亦甚难,风力辅偏,即不能如意起落。况我军亦有轰天炮等火器,足以仰攻耶。君毋作杞人忧也。

丁养虚

吾师丁养虚先生,奇伟人也。学围棋于施湘霞,传瑶琴于郭去非,皆国手也。先生入其堂奥,且精于奇门禽遁之学,能以拳石筑小山,为桥梁亭榭,栽径寸松柏,郁郁茸茸,有天然之致。山颠悬瀑布一道,穿桥曲折泻落。承以磁盆,水流循环,昼夜不绝。有欲窃其机巧者,拔起观之不得,仍置盆内,水止不流。经先生拨弄,依然洋溢。殆按八门生死法耳。好事者愿重价购之,不肯售,问其故,曰:“入他手不过旬日,水法不灵矣。人必以我为欺,我不愿贻人口实也。”

一日谓家人曰:“盗将入我室,宜慎防之。”至晚,以椅凳十余,纵横排列院中,遥望之似有烟雾弥漫。先生嘱闭门,许在窗隙默窥。夜深人静,见一壮者持械越墙下,潜入凳内,钻爬逾跃,费尽伎俩,现诸身段,家人不禁大笑。盗似侧耳欲遁,至天明不能出。先生去其一椅,突从缺处逃,为众擒缚,先生曰:“休矣,彼一夜辛勤,未得一物,而供我玩戏,勿复苦之。”乃释缚,先生呼食啖之。问其故,曰:“吾侪三人,小人技最精。故先入,见宅门内房屋壮丽,跃入四面皆墙,或穴之,或逾之,愈进墙愈多,但闻人声,难觅出路。正惶恐间,忽见门开,冲突被擒。小人知罪矣。”问彼二人何不入,对曰:“闻宅内嗤嗤不绝,知有备,先遁矣。”先生笑曰:“归语尔曹,勿再至。我家恐墙多,一夜爬不尽也。”盗不解其故,唯唯谢去。

时二子皆冠,尚未婚娶,计非千金不能毕事。无已,乃藉新春设酒肆,用法择吉。凡奇门家验正时到,必天地人三才皆应,斯无谬误。先生择某月日寅时,应天微雪,地色白,先有一人青衣红带,持壶沽饮,后有文武二星官过门,即刻开张大吉。至日五鼓,起呼家人备祀神物。先生率二子悬灯开炉,果微风飘雪,有皂隶着色服,持锡壶叩关入曰:“冷甚,幸汝店早开,藉得御寒甚善。”先生询其夜深应差故,役曰:“都督阅边,舟抵马头,从本官往迎耳。”问知总制系文殿撰出身,所随中军参将系武状元,始悟即二星官也。役去未几,仪卫八驺,呼拥而过。先生即陈祭礼,鸣爆竹开市。从此沽饮者虽倍于前,千金究难骤致也。因自开烧锅,价廉而酒美,贩客厚获赢余,远近争趋之。每晨停于门者,肩挑百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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