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如面,万有不同。而要有同乎?古今者所以为文之心而已。不能同其心,而强同其面,则入于伪。伪不可久居,虽有见于今,必不足传于后。是故为文者,必有仁义之质、道德之积;如不得已而后有言。然后其言有物,其言信乃久传。而方其学之始,又必深求古人之心。研说之久,然后古人之精神面目与我相觌,而我之精神面目亦自以见于天下后世。树少与石甫学文时,持论如此。石甫平居慕贾谊、王文成之为人,故其学体用兼备,不为空谈。其文一自抒所得,不苟求形貌之似。其齿少于余,而其才识与学之胜余,相去之远,中间恒若可容数十百人者。既成进士后,尝游粤数年,归则出示以其所为文数大束。余读之,骇服。既为题论而去。
嘉庆二十四年,余客粤。是时,石甫仕于闽之漳州,为平和县令。往来之人,皆传其政事之美异,而不及其文。久之,石甫自闽中以其集来寄,且命为之序。急读之,则视向所见,益充实不可涯际。观其义理之刱获,如云霾过而耀星辰也;其论议之豪宕,若快马逸而脱衔羁也;其辨证之浩博,如眺溟海而睹涛澜也;至其铺陈治术,晓畅民俗,洞极人情白黑,如衡之陈、鉴之设,幽室昏夜而悬烛照也;而其明秀英伟之气,又实能使其心胸、面目、声音、笑貌、精神、意气、家世、交游与夫仁孝恺悌之效于施行者,毕见于简端,使人读其文,如立石甫于前而与之俯仰抵掌也。嗟夫!石甫之得于古以见于今者如是,其传于后世宜何如也!
石甫固愿学阳明,而其出宰之县适即为阳明所开。其民俗根株犷悍难治,又与阳明当日所征八排洞猺无异。石甫之治此地,禽狝兽薙,剔抉爬梳,化诱若雨露、震詟若风雷;申严之法,诰诫之文,朗畅恺切,恢阔明白,又若无一不与阳明气象相似者。吾不知天特遗此盘根错节以别利器乎?抑故遣石甫居此,行其学、显其才以蹈阳明之迹,俾天下后世知其志愿之不虚乎?石甫曩为书达诸公,论治剧之理。及石甫为县,一一行之如其言。嗟乎!石甫之学既见于治矣,石甫之治既见于文矣,石甫之治与文既见于当世而又将揭以示后世矣;然而人之知其文者或寡,知其文之所以效于治与夫其治与文之气象之何似益寡矣。知不知亦何足损益?余独耻读人之文而不能识其真,使作者之心不着于天下,亦古今斯道文章之大憾也。故亟为着之,使读石甫之文者有以考其迹焉。
道光元年秋八月,同邑方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