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第二次来时,我捡了黛石对着水面细细的画了眉。
他在几步外望着我笑,眉梢眼角皆是盈盈笑意,笑的那样好看。
我低下头去看脚尖,忐忑问他道:“好看吗?”
他声音笃定而温软:“好看。”
我心里像是瞬间开了一朵小花儿。我扭捏了一下,从兜儿摸出几个铜板,道:“我帮孟婆婆干活,她给了我些钱,我、我想请你去集市上听戏,好不好?”
他望着我半日没说话,眼里却带着笑,又半晌,才应道:“好。”
我和他并肩。他走在我右边,衣袂带着风,我侧眼看着他。他的手指从长长垂落的袖子里露出,白皙修长,微微蜷着。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碰了碰。
他手指轻颤了下,顿了下,指尖攀过来,握上了我手心。
我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望过来,慌忙低下眼去看脚尖,心里微有些慌乱。
听他似乎是轻笑了声,却没做声,只反手将我手扣住,握在了掌心里。
集市上鬼来鬼往,十分热闹。
看戏的时,玉衡一直抓着我的手,我起先有些紧张,半途略好些,专心看了会儿戏,再后来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醒来时,是在他的背上。他正背着我往回走。街上灯火憧憧。
我迷瞪了一下,猛地觉得红了脸。他身上有淡淡的香从颈项间传出,在我鼻尖萦绕,像是岭上寒梅,又像是空谷上峭壁缝隙间的幽兰香。
遥远却又似极熟悉。
我勾上他的脖子,将脸贴到他颈项上,细细的闻。
他身子一僵,猛地顿住脚步,“阿离……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没再做声,背着我继续走了起来。他手箍在我腿上,温暖而有力,走了一段,又过了一段,他忽然停了步子,将我放下来。
街上鬼影憧憧,车水马龙。
他的脸隐在黑夜里,眼里的光却是分明的亮。有风吹过来,将他发丝吹到胸前,他望着我道:“阿离,我们在一起好吗?”
我愣了一愣。
“阿离?”他声音带着点急切,却仍然柔软。
掐面走着一对年轻的鬼,一男一女,手拉着手,女鬼正拽着男鬼的袖子,撅着嘴撒娇。
女鬼道:“我想吃糖葫芦。”
男鬼揪了揪女鬼的鼻子,轻声应道:“好。”
我想我红了脸。我绞着手指,低下头去看脚尖,道:“好。”
玉衡上来拉住我的手。
他将一个镯子套到我手上,缓声道:“既答应了,阿离,便不可反悔了。这个是娘亲戴过的镯子,现在给你。”
我望着手上盈盈透着光的镯子,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便将脖子上挂着的海螺取下,道:“我没什么东西可送你的,只有这个海螺我最是喜欢的,便将它送与你……”
孰料话犹未完,却被他猛地打断:“我不要这个。”
我愣了一愣。
他目光闪了下,自嘲般朝我笑了笑,握了握我手,道:“你不必给我东西的,只要……将我记在心里就好。”
我垂下眼,眼角余光忽然瞥到刚才那一对鬼,女鬼拿了一支糖葫芦,咬了一口,将剩了的半个送到了男鬼嘴边。
男鬼笑起来,女鬼也笑了起来,笑声细碎,却欢喜而圆满。
我摸了摸口袋,抬眼对玉衡嘱咐道:“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我用身上仅剩的一个铜板换了一串糖葫芦。
玉衡面露微讶。我忸怩了一下,将糖葫芦送到他面前:“我就剩一个铜板了,只能买这个了……你、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咱们分着吃,就算我也送了你东西了,好不好?”
他愣了一愣,盯了我半晌,忽将我往怀里一拉,声音似有些涩然:“阿离,知道么,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一串糖葫芦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啃到最后,竹签扔掉时,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给我擦嘴角。
帕子上绣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烧焦的野鸭子又像是折了翅膀的乌鸦。我忍不住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忍住笑,看着我道:“听某人说,是鸳鸯。”
我把那鸳鸯端详了一下,忍不住赞道:“绣这帕子的人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竟然能将鸳鸯绣的这样丑。”
玉衡握拳咳了两声,抿嘴笑着,没做声。
他离开时,夜已晚。我在忘川河岸边的渡口送他上船。
我道:“你、你明天还会来吗?”
他握握我手心,道:“会。”
我低头看着脚尖:“那、我等着你。”
他道:“好。”
回来时,在歪脖子树下碰到隔壁的二蛋。
二蛋望着我痛心疾首道:“阿离,你怎么能移情别恋,始乱终弃呢?”
我惘然。
他指控完,忽然扭捏了下,“不过,既然移了,那能不能再移一下,移到我身上来?”
我愣了愣,正待答话,忽听一道高亢女鬼声遥遥传来:“二蛋,你个死娃子,给老娘回来吃饭了!”
他立即垮了一张脸。
我望着他提醒道:“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他哦了一声,垂头丧气的转过身,垂头丧气的走了。走了一截,忽然又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紧紧抿着唇,握着拳头将我望着。
我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
他咬着唇,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来一句话:“阿离,你不移也没关系,我欢喜你就好,我、我等着你。”
说完,红着脸兴高采烈的狂奔而去。
我渐渐的喜欢上了河岸边的那棵歪脖树,树上刻下的刀痕斑驳重叠,像是寄放着许多心情,欢喜、忧愁或是怀念,一道一道的凹凸,我喜欢之手指从上面摩挲而过的粗糙感。
我像孟婆说的那只傻鬼一样,坐在上面等人。我在上面等着玉衡,手上套着他的镯子,他说他会来,我等着他。
然而,从湿漉漉的清晨一直坐到落日渐沉的傍晚,也没等来他。撑渡船的老船夫每渡来一拨人,我便飞快跳下树去张望。如此,一直到我躺在树上慢慢的等,然后又慢慢的睡了过去。
我是被一阵嘶哑的哽咽声吵醒的。睁眼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眸极是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是梦里还是在那个我已经忘了的以前,我不知道。
那是一双好看的男人的眸,只是眸子里泛着泪,眸底似是积压着巨大的悲恸。
我愣愣看着他。
他缓缓伸出手来触我的脸,声音哽咽艰涩:“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