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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内篇四(2)

学问文学,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识也。所贵乎识者,非特能持风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废者焉。非特能用独擅之长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长,亦有不足以该者焉。不得而废者,严於去伪,(风尚所趋,不过一偏,惟伪者,并其偏得亦为所害。)而慎於治偏,(真有得者,但治其偏足矣。)则可以无弊矣。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而善推能者;无有其人,则自明所短,而悬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类至尽,圣人有所不能,庸何伤乎?今之伪趋逐势者,无足责矣。其间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长,则强不知为知,否则大言欺人,以谓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见天者,曾何足论。己处门内,偶然见天,而谓门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见其人,未暇数责。)亦可以无欺於世矣。夫道公而我独私之,不仁也。风尚所趋,循环往复,不可力胜,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环往复之中,而思以力胜,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学也。不足言学,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

知难

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易》为卜筮之书矣;夫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离骚》为词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而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忧,而欲知文王之忧,则几乎罔矣。然则古之人,有其忧与其志,不幸不得後之人有能忧其忧,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盖不少矣。

刘彦和曰:“《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韩囚马轻。”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严畏韩非,孝武之俳优司马,乃知之深,处之当,而出於势之不得不然,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贾生远谪长沙,其後召对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见生,自谓过之”,见之乃知不及。君臣之际,可谓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对,所谓迹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刘知几负绝世之学,见轻时流,及其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可谓遇矣。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议史事则一言不合,所谓亦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者,非如贾之知而不用,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马之狎而见轻,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韩、马、贾、刘,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难言也。

庄子曰:“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过也。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对己护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传萧颖士能识李华《古战场文》,以谓文章有真赏。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颖士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而漫云华足以及此,是未得谓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萧氏之识者,已万不得一;若夫人之学业,固有不止於李华者,於世奚赖焉?凡受成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惠子曰:“奔者东走,追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心则异。”今同走者众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

欧阳修尝慨《七略》四部,目存书亡,以谓其人之不幸。盖伤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获麟以来,著作之业,得如马迁、班固为盛矣。迁则藏之名山,而传之其人,固则女弟卒业,而马融伏ト以受其书,於今犹日月也。然读《史》、《汉》之书,而察徐广、裴囗、服虔、应劭诸家之诂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夫不传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後之知所以难言也。

人之所以异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於後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後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夫鹊啁啾,和者多也。茅苇黄白,靡者众也。凤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寻,知其寡和无偶,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亦势也。是以君子发愤忘食,ウ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

释通

《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说者谓君子以文明为德,同人之时,能达天下之志也。《书》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说者谓人神不扰,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惧人有匿志,於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伦类,而广同人之量焉。先王惧世有棼治,於是乎以人官分职,绝不为通,而严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书,(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学专其师,官守其法,是绝地天通之义也。数会於九,书要於六,杂物撰德,同文共轨,是达天下志之义也。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氏之初,《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议《左》、《》;业韩《诗》者,不杂齐、鲁;专门之业,斯其盛也。自後师法渐衰,学者聪明旁溢,异论纷起。於是深识远览之士,惧《尔雅》训诂之篇,不足以尽绝代离辞,同实殊号,而缀学之徒,无由汇其指归也;於是总《五经》之要,辨六艺之文,石渠《杂议》之属,(班固《艺文志》、《五经杂议》十八篇。)始离经而别自为书,则通之为义所由仿也。刘向总校《五经》,编录三礼,其於戴氏诸记,标分品目,以类相从,而义非专一,若《檀弓》《礼运》诸篇,俱题通论,则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经通义》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刘向《五经通义》九卷。然唐以前,记传无考。)

班固承建初之诏,作《白虎通义》。(《儒林传》称《通义》,固本传称《通德论》,後人去义字,称《白虎通》,非是。)应劭愍时流之失,作《风俗通义》。盖章句训诂,末流浸失,而经解论议家言,起而救之。二子为书,是後世标通之权舆也。自是依经起义,则有集解、杜预《左传》、范甯《梁》、何晏《论语》。集注、(荀爽《九家易》、崔灵恩《毛诗》、孔伦裴松之《丧服经传》。)异同、(许慎《五经异义》、贺《五经异同评》。)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郑玄《驳议》、谯周《五经然否论》。)诸名;离经为书,则有六艺、(郑玄论。)圣证、(王肃论。)匡谬、(唐颜师古《匡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书》。)诸目。其书虽不标通,而体实存通之义,经部流别,不可不辨也。若夫尧、舜之典,统名《夏书》;(《左传》称《虞书》为《夏书》。马融、郑玄、王肃三家,首篇皆题《虞夏书》。伏生《大传》,首篇亦题《虞夏传》。)《国语》、《国策》,不从周记;《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名《太史公书》,不名《史记》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贡》,《五行》合《春秋》,补司马迁之阙略,不必以汉为断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离合铨配,惟理是视,固未尝别为标题,分其部次也。梁武帝以迁、固而下,断代为书,於是上起三皇,下讫梁代,撰为《通史》一编,欲以包罗众也。史籍标通,以滥觞也。嗣是而後,源流渐别。总古今之学术,而纪传一规乎史迁,郑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义例。盖一家之言,诸子之学识,而寓於诸史之规矩,原不以考据见长也。後人议其疏陋,非也。)统前史之书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礼》,杜佑《通典》作焉。(《通典》本刘秩《政典》。)合纪传之互文,(纪传之文,互为详略。)而编次总括乎荀、袁,(荀悦《汉纪》三十卷,袁宏《後汉纪》三十卷,皆易纪传为编年。)司马光《资治通鉴》作焉。汇公私之述作,而铨录略仿乎孔、萧,(孔逭《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萧统《文选》三十卷。)裴《太和通选》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规,(《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後,皆以纪传一类为正史。)或正编年之的,(《通鉴》。)或以典故为纪纲,(《通典》。)或以词章存文献,(《通选》。)史部之通,於斯为极盛也。(大部总选,意存掌故者,当隶史部,与论文家言不一例。)至於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姚氏《统史》(唐姚康复。)之属,则撙节繁文,自就隐括者也。罗氏《路氏》、(宋罗泌。)邓氏《函史》(明邓元锡。)之属,则自具别裁,成其家言者也。(谯周《古史考》、苏辙《古史》、马《绎史》之属,皆采摭经传之书,与通史异。)范氏《五代通录》,(宋范质以编年体,纪梁、唐、晋、汉、周事实。)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吕夷简《三朝国史》、王《两朝国史》、李焘洪迈等《四朝国史》,以编年体为九朝书。)标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为代,传统为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寿。)薛欧《五代史》,(薛居正、欧阳修俱有《五代史》。)断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类,虽通数代,终有限断,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统合古今。)其馀纪传故事之流,补缉纂录之策,纷然杂起,虽不能一律以绳,要皆仿萧梁《通史》之义,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别,不可不知也。夫师法失传,而人情怯於复古,末流浸失,而学者囿於见闻。训诂流而为经解,一变而入於子部儒家,(应劭《风俗通义》,蔡邕《独断》之类。)再变而入於俗儒语录,(程、朱语录,记者有未别择处,及至再传而後浸失,故曰俗儒。)三变而入於庸师讲章。(蒙存浅达之类,支离蔓衍,甚於语录。)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经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载笔汇而有通史,一变而流为史钞,(小史统史之类,但节正史,并无别裁,当入史钞。向来著录,入於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钞,始於《宋史》。)再变而流为策士之括类,(《文献通考》之类,虽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实为类书之学。书无别识通裁,便於对策敷陈之用。)三变而流为兔园之摘比,(《纲鉴合纂》及《时务策括》之类。)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为四部,类例显明,无复深求古人家法矣。然以语录讲章之混合,则经不为经,子不成子也。策括类摘之淆杂,则史不成史,集不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无所别,纷纭杂出,妄欲附於通载,不可不严其辨也。夫古人著书,即彼陈编,就我创制,所以成专门之业也。後人并省凡目,取便检阅,所以入记诵之陋也。夫经师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费直之《易》,申培之《诗》,《儒林传》言其别无著述训诂,而《艺文志》有《费氏说》、《申公鲁诗》,盖即口授章句也。)史书因袭相沿,无妨并见;(如史迁本《春秋》、《国策》诸书,《汉书》本史迁所记,及刘歆所著者,当时两书并存,不以因袭为嫌。)专门之业,别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袭讲义,沿习久而本旨已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说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书出而舛讹莫掩,记诵之陋,漫无家法,易为剽窃也。然而专门之精,与剽窃之陋,其相判也,盖在几希之间,则别择之不可不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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