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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外篇(上)

一、五十年前,诗家羣宗嘉、隆七子之学。其学:五古必汉魏,七古及诸体必盛唐。于是以体裁、声调、气象、格力诸法着为定则。作诗者动以数者律之,勿许稍越乎此。又凡使事、用句、用字,亦皆有一成之规,不可以或出入。其所以绳诗者,可谓严矣。惟立说之严,则其途必归于一,其取资之数,皆如有分量以限之,而不得不隘。是何也?以我所制之体,必期合裁于古人;稍不合,则伤于体,而为体有数矣。我启口之调,必期合响于古人;稍不合,则戾于调,而为调有数矣。气象格力无不皆然,则亦俱为有数矣!其使事也,唐以后之事戒勿用,而所使之事有数矣;其用字句也,唐以前未经用之字与句,戒勿用,则所用之字与句亦有数矣。夫其说亦未始非也,然以此有数之则,而欲以限天地景物无尽之藏,并限人耳目心思无穷之取,即优于篇章者,使之连咏三日,其言未有不穷,而不至于重见叠出者寡矣。

夫人之心思,本无涯涘可穷尽、可方体,每患于局而不能摅、扃而不能发;乃故囿之而不使之摅、键之而不使之发,则萎然疲苶,安能见其长乎!故百年之间,守其高曾,不敢改物,熟调肤辞,陈陈相因;而求一轶羣之步,弛跅之材,盖未易遇矣。

于是楚风惩其弊,起而矫之。抹倒体裁、声调、气象、格力诸说,独辟蹊径,而栩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体裁诸说者或失,则固尽抹倒之,而入于琐层、滑稽、隐怪、荆棘之境,以矜其新异,其过殆又甚焉。故楚风倡于一时,究不能入人之深,旋趋而旋弃之者,以其说之益无本也。

近今诗家,知惩七子之习弊,扫其陈熟余派,是矣。然其过:凡声调字句之近乎唐者,一切屏弃而不为,务趋于奥僻,以险怪相尚;目为生新,自负得宋人之髓。几于句似秦碑,字如汉赋。新而近于俚,生而入于涩,真足大败人意。夫厌陈熟者,必趋生新;而厌生新者,则又返趋陈熟。以愚论之:陈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济,于陈中见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若主于一,而彼此交讥,则二俱有过。然则诗家工拙美恶之定评,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

二、陈熟、生新,二者于义为对待。对待之义,自太极生两仪以后,无事无物不然:日月、寒暑、昼夜、以及人事之万有——生死、贵贱、贫富、高卑、上下、长短、远近、新旧、大小、香臭、深浅、明暗,种种两端,不可枚举。大约对待之两端,各有美有恶,非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其间惟生死、贵贱、贫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恶死,美香而恶臭,美富贵而恶贫贱。然逢比之尽忠,死何甞不美;江总之白首,生何甞不恶。幽兰得粪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则萎,香反为恶。富贵有时而可恶,贫贱有时而见美,尤易以明。即庄生所云『其成也毁,其毁也成』之义。对待之美恶,果有常主乎!生熟、新旧二义,以凡事物参之:器用以商周为宝,是旧胜新;美人以新知为佳,是新胜旧;肉食以熟为美者也,果食以生为美者也。反是则两恶。推之诗,独不然乎?舒写胸襟,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叹,寻味不穷,忘其为熟,转益见新,无适而不可也。若五内空如,毫无寄托,以剿袭浮辞为熟,搜寻险怪为生,均为风雅所摈。论文亦有顺、逆二义,并可与此参观发明矣。

三、诗家之规则不一端,而曰体格、曰声调,恒为先务,论诗者所谓总持门也。诗家之能事不一端,而曰苍老、曰波澜,目为到家,评诗者所谓造诣境也。以愚论之:体格、声调与苍老、波澜,何甞非诗家要言妙义!然而此数者,其实皆诗之文也,非诗之质也;所以相诗之皮也,非所以相诗之骨也。试一一论之。

言乎体格:譬之于造器,体是其制,格是其形也。将造是器,得般倕运斤、公输挥削,器成而肖形合制,无毫发遗憾,体格则至美矣;乃按其质,则枯木朽株也,可以为美乎?此必不然者矣。夫枯木朽株之质,般输必且束手,而器亦乌能成。然则欲般输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兰、文杏之材也;而器之体格,方有所托以见也。

言乎声调:声则宫商叶韵,调则高下得宜,而中乎律吕,铿锵乎听闻也。请以今时俗乐之度曲者譬之。度曲者之声调,先研精于平仄阴阳。其吐昔也,分唇鼻齿腭开闭撮抵诸法,而曼以笙箫,严以鼙鼓,节以头腰截板,所争在渺忽之间。其于声调,可谓至矣。然必须其人之发于喉、吐于口之音以为之质,然后其声绕梁,其调遏云,乃为美也。使其发于喉者哑然,出于口者飒然,高之则如蝉,抑之则如蚓,吞吐如振车之铎,收纳如鸣窌之牛;而按其律吕,则于平仄阴阳唇鼻齿腭开闭撮抵诸法,毫无一爽,曲终而无几微愧色。其声调是也,而声调之所丽焉以为传者,则非也。则徒恃声调以为美,可乎?

以言乎苍老:凡物必由稚而壮,渐至于苍且老,各有其候,非一于苍老也。且苍老必因乎其质,非凡物可以苍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后可言苍老。松柏之为物,不必尽干霄百尺,即寻丈楹槛间,其鳞鬣夭矫,具有凌云盘石之姿。此苍老所由然也。苟无松柏之劲质,而百卉凡材,彼苍老何所凭借以见乎?必不然矣。又如波澜之义,风与水相遭成文而见者也。大之则江湖,小之则池沼,微风鼓动而为波为澜,此天地间自然之文也。然必水之质,空虚明净,坎止流行,而后波澜生焉,方美观耳。若污莱之潴,溷厕之沟渎,遇风而动,其波澜亦犹是也;但扬其秽,曾是云美乎?然则波澜非能自为美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为之地,而后波澜为美也。

由是言之,之数者皆必有质焉以为之先者也。彼诗家之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为规则、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诗之性情、诗之才调、诗之胸怀、诗之见解以为其质。如赋形之有骨焉,而以诸法傅而出之;犹素之受绘,有所受之地,而后可一一增加焉。故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不可谓为文也,有待于质焉,则不得不谓之文也;不可谓为皮之相也,有待于骨焉,则不得不谓之皮相也。吾故告善学诗者,必先从事于『格物』,而以识充其才,则质具而骨立,而以诸家之论优游以文之,则无不得,而免于皮相之讥矣。

四、虞书称『诗言志』。志也者,训诂为『心之所之』,在释氏,所谓『种子』也。志之发端,虽有高卑、大小、远近之不同,然有是志,而以我所云才、识、胆、力四语充之,则其仰观俯察、遇物触景之会,勃然而兴,旁见侧出,才气心思,溢于笔墨之外。志高则其言洁,志大则其辞弘,志远则其旨永。如是者,其诗必传,正不必斤斤争工拙于一字一句之间。乃俗儒欲炫其长以鸣于世,于词组只字,辄攻瑕索疵,指为何出;稍不胜,则又援前人以证。不知读古人书,欲著作以垂后世,贵得古人大意;词组只字稍不合,无害也。必欲求其瑕疵,则古今惟吾夫子可免。孟子七篇,欲加之辞,岂无微有可议者?孟子引诗书,字句恒有错误,岂为子舆氏病乎?诗圣推杜甫,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终何损乎杜诗?俗儒于杜,则不敢难;若今人为之,则喧呶不休矣。今偶录杜句,请正之俗儒,然乎否乎?如:『自是秦楼压郑谷。』[俗儒必曰:『秦楼』与『郑谷』不相属,『压郑谷』何出?]『愚公谷口村。』[必曰:愚公,谷也,从无『村』字,押韵杜撰。]『参军旧紫髯。』[必曰:止有髯参军,紫髯另是一人,杜撰牵合。]『河陇降王欵圣朝。』[必曰:『降』则『欵』矣,『欵』则『降』矣,字眼重出,凑句。]『王纲尚旒缀。』[必曰:缀旒倒用,何出?]『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襃妲。』[必曰:褒妲是殷周,与夏无涉。遗却周,错误甚。]『前军苏武节,左将吕虔刀。』[必曰:苏武前军乎?吕虔左将乎?]『第五桥边流恨水,皇陂亭北结愁亭。』[必曰:『恨水』、『愁亭』何出?牵『桥』『陂』,尤杜撰。]『苏武看羊陷贼庭。』[必曰:改『牧』作『看』,又『贼庭』俱错。]『但讶鹿皮翁,忘机对芳草。』[必曰:鹿皮翁『对芳草』事,何出?]『旧谙疎懒叔。』[必曰:懒是嵇康,牵阮家不上。]『囚梁亦固扃。』[『固扃』押韵,何出?]『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必曰:姜被、孟邻,岂历下、关西事耶?]『处士祢衡俊。』[必曰:祢衡称『俊』,何出?]『斩木火井穷猿呼。』[必曰:『斩木』一事,『火井』一事,『穷猿呼』一事,硬牵合。]『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必曰:言『片云』、言『天』、言『永夜』、言『月』、言『落日』、言『秋风』,二十字中,重见叠出,无法之甚。]『永负蒿里饯。』[必曰:『蒿里饯』何出?]『不见杏亶丈。』[必曰:函丈耶?可单用丈字耶?抑指称孔子耶?]『侍祠恧先露。』[必曰:『恧先露』不成文,费解。]『泾渭开愁容。』[必曰:泾渭亦有『愁容』耶?]『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必曰:『屈贾垒、曹刘墙』何出?]『管寜纱帽净。』[必曰:改『皂』为『纱』,取叶平仄,杜撰。]『潘生骖阁远。』[必曰:散骑省曰『骖阁』,有出否?]『豺遘哀登楚。』[必曰:王粲七哀诗『豺虎方遘患』,登荆州楼五字何异『蛙翻白出阔』耶?]『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雾重。』[必曰:『楚星』、『蜀月』、『西雾』何出?]『孔子释氏亲抱送。』[必曰:杜撰,俗极。]『倾银注玉惊人眼。』[必曰:银瓶邪?玉盌耶?杜撰,不成文,且俗。]『郭振起通泉。』[必曰:郭元振去『元』字,何据?]『严家聚德星。』[必曰:简严遂州以『聚德星』属严家,则一部千家姓家家可聚德星矣。]『把文惊小陆。』[必曰:小陆何人耶?若指陆云,何出?]『师伯集所使。』[必曰:据注,雨师、风伯也,杜撰极。]『先儒曾抱麟。』[必曰:即泣麟耶?『抱』字何出?]『修文将管辂。』[必曰:『修文』非管辂事。]『莫徭射雁鸣桑弓。』[必曰:『桑弧』曰『桑弓』,有出否?]『悠悠伏枕左书空。』[必曰:『左』字何解?]『只同燕石能星殒。』[必曰:陨石也,称『燕石』何出?]『凉忆岘山颠。』[必曰:岘山之『凉』有出乎?]『名参汉望苑。』[必曰:博望苑去『博』字,何出?]『冯招疾病缠。』[必曰:左思诗『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曰『冯招』可乎?以疾病属冯,尤无谓。]『韦经亚相传。』[必曰:韦玄成称『亚相』,有出否?]『舌存耻作穷途哭。』[必曰:不是一事,牵合。]『投阁为刘歆。』[必曰:刘歆子棻事,借叶韵可乎?]『嫌疑陆贾装。』[必曰:马援薏苡嫌疑,陆贾装有何嫌疑乎?]『谷贵没潜夫。』[必曰:王符以谷贵没乎?]以上偶录杜句,余代俗儒一一为之评驳。其它若此者甚多,亦何累乎杜哉!今有人,其诗能一一无是累,而通体庸俗浅薄,无一善,亦安用有此诗哉?故不观其高者、大者、远者,动摘字句,刻画评驳,将使从事风雅者,惟谨守老生常谈为不刊之律,但求免于过,斯足矣,使人展卷,有何意味乎?而俗儒又恐其说之不足以胜也,于是遁于考订证据之学,骄人以所不知,而矜其博。此乃学究所为耳!千古作者心胸,岂容有此等铢两琐层哉!司马迁作史记,往往改窜六经文句,后世无有非之者,以其所就者大也。然余为此言,非教人杜撰也。如杜此等句,本无可疵。今人惑于盲瞀之说,而以杜之所为无害者,反严以绳人,于是诗亡,而诗才亦且亡矣。余故论而明之。诗之工拙,必不在是,可无惑之。

五、杜句之无害者,俗儒反严以绳人,必且曰:『在杜则可,在他人则不可。』斯言也,固大戾乎诗人之旨者也。夫立德与立言,事异而理同。立德者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乃以诗立言者,则自视与杜截然为二,何为者哉?将以杜为不可学邪?置其媺之可而不能学,因置其瑕之不可而不敢学,仅自居于调停之中道,其志已陋,其才已卑,为风雅中无是无非之乡愿,可哀也!将以杜为不足学邪?则以可者仅许杜而不愿学,而以不可者听之于杜而如不屑学,为风雅中无知无识之冥顽,益可哀已!然则『在杜则可,在他人则不可』之言,舍此两端,无有是处。是其人既不能反而得之于心,而妄以古人为可不可之论,不亦大过乎!

六、『作诗者在抒写性情』。此语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尽夫人能然之者矣。『作诗有性情必有面目』。此不但未尽夫人能然之,并未尽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如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我一读之,甫之面目跃然于前。读其诗一日,一日与之对;读其诗终身,日日与之对也。故可慕可乐而可敬也。举韩愈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骨相棱嶒,俯视一切: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疾恶甚严,爱才若渴:此韩愈之面目也。举苏轼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凌空如天马,游戏如飞仙,风流儒雅,无入不得,好善而乐与,嬉笑怒骂,四时之气皆备:此苏轼之面目也。此外诸大家,虽所就各有差别,而面目无不于诗见之。其中有全见者,有半见者。如陶潜、李白之诗,皆全见面目。王维,五言则面目见,七言则面目不见。此外面目可见不可见,分数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全不可见者。读古人诗,以此推之,无不得也。余甞于近代一二闻人,展其诗卷,自始自终,亦未甞不工;乃读之数过,卒未能覩其面目何若,窃不敢谓作者如是也。

七、杜甫之诗独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韩愈、苏轼,其才力能与甫抗衡,鼎立为三。韩诗无一字犹人,如太华削成,不可攀跻。若俗儒论之,摘其杜撰,十且五六,辄摇唇鼓舌矣。苏诗包罗万象,鄙谚小说,无不可用。譬之铜铁铅锡,一经其陶铸,皆成精金。庸夫俗子,安能窥其涯涘?并有未见苏诗一斑,公然肆其讥弹,亦可哀也!韩诗用旧事而间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苏诗常一句中用两事三事者,非骋博也,力大故无所不举。然此皆本于杜。细览杜诗,知非韩苏创为之也。必谓一句止许用一事——如七律一句,上四字与下三字,总现成写此一事,亦非谓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记事册,非自我作诗也。诗而曰『作』,须有我之神明在内,如用兵然。孙吴成法,懦夫守之不变,其能长胜者寡矣;驱市人而战,出奇制胜,未甞不愈于教习之师。故以我之神明役字句,以我所役之字句使事,知此,方许读韩苏之诗。不然,直使古人之事,虽形体眉目悉具,直如刍狗,略无生气,何足取也!

八、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强造作,而为欺人欺世之语;能欺一人一时,决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阅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气必苶,安能振其辞乎?故不取诸中心而浮慕著作,必无是理也。

九、古人之诗,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诗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见之古人之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贤宰相之心也。宰相所有事,经纶宰制,无所不急,而必以乐善、爱才为首务。无毫发媢嫉忌忮之心,方为真宰相。百代之诗人亦然。如高适、岑参之才,远逊于杜;观甫赠寄高岑诸作,极其推崇赞叹。孟郊之才,不及韩愈远甚,而愈推高郊,至『低头拜东野,愿郊为龙身为云,四方上下逐东野』。卢仝、贾岛、张籍等诸人,其人地与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为之叹赏推美。史称其『奖借后辈,称荐公卿间,寒暑不避』。欧阳修于诗,极推重梅尧臣、苏舜钦。苏轼于黄庭坚、秦观、张耒等诸人,皆爱之如己,所以好之者无不至。盖自有天地以来,文章之能事,萃于此数人,决无更有胜之而出其上者;及观其乐善爱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此其中怀阔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长,自矜一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议己,日以攻击诋毁其类为事:此其中怀狭隘,即有著作,如其心术,尚堪垂后乎?昔人惟沈约闻人一善,如万箭攒心,而约之所就,亦何足云!是犹以李林甫、卢杞之居心,而欲博贤宰相之名,使天下后世称之,亦事理所必无者尔。

一〇、诗之亡也,亡于好名。没世无称,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窃怪夫好名者,非好垂后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誉之学,得居高而呼者倡誉之,而后从风者羣和之,以为得风气。于是风雅笔墨,不求之古人,专求之今人,以为迎合。其为诗也,连卷累帙,不过等之揖让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及闻其论,则亦盛言三百篇、言汉、言唐、言宋,而进退是非之,居然当代之诗人,而诗亡矣。

一一、诗之亡也,又亡于好利。夫诗之盛也,敦实学以崇虚名;其衰也,媒虚名以网厚实。于是以风雅坛坫为居奇,以交游朋盍为牙市,是非淆而品格滥,诗道杂而多端,而友朋切劘之义,因之而衰矣。昔人言『诗穷而后工』,然则诗岂救穷者乎!斯二者,好名实兼乎利,好利遂至不惜其名。夫『三不朽』,诗亦『立言』之一,奈何以之为垄断名利之区?不但有愧古人,其亦反而问之自有之性情可矣!

一二、诗道之不能长振也,由于古今人之诗评杂而无章、纷而不一。六朝之诗,大约沿袭字句,无特立大家之才。其时评诗而着为文者,如锺嵘、如刘勰,其言不过吞吐抑扬,不能持论。然嵘之言曰:『迩来作者,竞须新事,牵挛补衲,蠹文已甚。』斯言为能中当时、后世好新之弊。勰之言曰:『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斯言为能探得本原。此二语外,两人亦无所能为论也。他如汤惠休『初日芙蓉』、沈约『弹丸脱手』之言,差可引伸,然俱属一斑之见,终非大家体段。其余皆影响附和,沈沦习气,不足道也。

唐宋以来诸评诗者,或概论风气,或指论一人,一篇一语,单辞复句,不可殚数。共间有合有离,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须知复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置古集中,视之眩目,何异宋人以燕石为璞。』刘禹锡曰:『工生于才,达生于识,二者相为用而诗道备。』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皮日休曰:『才犹天地之气,分为四时,景色各异;人之才变,岂异于是?』以上数则语,足以启蒙砭俗,异于诸家悠悠之论,而合于诗人之旨为得之。其余非戾则腐,如聋如瞶不少。而最厌于听闻、锢蔽学者耳目心思者,则严羽、高棅、刘辰翁及李攀龙诸人是也。羽之言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意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学诗须识,是矣。既有识,则当以汉、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诗,悉陈于前,彼必自能知所决择、知所依归,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道。若云汉、魏、盛唐,则五尺童子,三家村塾师之学诗者,亦熟于听闻、得于授受久矣。此如康庄之路,众所羣趋,即瞽者亦能相随而行,何待有识而方知乎?吾以为若无识,则一一步趋汉、魏、盛唐,而无处不是诗魔;苟有识,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是智慧,仍不害于汉、魏、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谬戾而意且矛盾也!彼棅与辰翁之言,大率类是;而辰翁益觉惝恍无切实处。诗道之不振,此三人与有过焉。至于明之论诗者,无虑百十家。而李梦阳、何景明之徒,自以为得其正而实偏,得其中而实不及,大约不能远出于前三人之窠臼。而李攀龙益又甚焉。王世贞诗评甚多,虽祖述前人之口吻,而掇拾其皮毛,然间有大合处。如云:『剽窃摹拟,诗之大病,割缀古语,痕迹宛然,斯丑已极。是病也,莫甚于李攀龙。』世贞生平推重服膺攀龙,可谓极至,而此语切中攀龙之隐,昌言不讳。乃知当日之互为推重者,徒以虚声倡和,藉相倚以压倒众人;而此心之明,自不可掩耳。

夫自汤惠休以『初日芙蓉』拟谢诗,后世评诗者,祖其语意,动以某人之诗如某某:或人、或神仙、或事、或动植物,造为工丽之辞,而以某某人之诗一一分而如之。泛而不附,缛而不切,未甞会于心、格于物,徒取以为谈资,与某某之诗何与?明人递习成风,其流愈盛。自以为兼总诸家,而以要言评次之,不亦可哂乎!我故曰:历来之评诗者,杂而无章,纷而不一,诗道之不能常振于古今者,其以是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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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异界之绝代双骄系统

    异界之绝代双骄系统

    系统,为我提供了,一种可能的人生;那么我,也要还系统,一个重新的选择看那绝代风华的人物,又何止双骄?看那满心遗憾的结局,又于心何忍?我和他们,是结伴一同行走于异界的旅人:看遍风景,倾尽繁华,一世纵横……待他年回头,不论这一切是否如梦,愿我们,强大而不失本真。做一个,只不过比其他人都更强、更能打一点的,普通人。“夜深了……”弃笔起身,推窗望月,江千宇留给世界的背影,是那么的优雅而怅然,散发着令人着迷的深邃气质……“今晚要去摸谁的的房门呢?唔……干脆还是一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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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他有个十年之约。十年前,他霸道的说“你以后只能嫁给我。”十年之后,她赴约回来,可他却销声匿迹。一次阴差阳错的到学院报道,让他们两个相遇了,并且还同居在一起。之后,他对她死缠烂打;她对他欲拒还迎。此刻,某人邪恶的笑着,哈哈哈……已经住在一起能不发点什么事吗?乖乖的小白兔已经被大灰狼色诱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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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圣神传

    新手新书,多多谅解。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神界的那场战争,八大天使长只剩下了拉斐尔一人,八大王神也只剩下了虚无圣神郑子涵一人。为了一切的终结,子涵开始再次唤醒其他的七位圣神以及最后进入轮回的自己。数万年载,万古之争,前仇恩怨,今生了结!第二次神战,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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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歌浮生

    因传闻埋葬着武林秘籍和万千金银珠宝而叱咤风云的明德山庄遭遇灭门惨案,被视为凶宅,长久以来无人打理,甚至无人敢前往。多年之后,盐商之子,拥有不少身家财产的富豪郭昊乾挥霍千金买下了江湖上曾经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明德山庄。自那之后,郭昊乾的人生开始走向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江湖也好,快意也罢,麻烦上身总是甩也甩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