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姑苏天下最繁华,吴王霸业至今夸。
子胥经济兼雄略,一腔忠义在邦家。
且说八臂哪吒冯道德飞步追赶惠乾,一路追到顺母桥边,已经赶上,满心欢喜,用尽平生千斤神力,一拳照正后心打来,十分厉害,莫说惠乾曾经受伤,挡他不起,就是铜皮铁骨,也当不起。五枚一眼见去,叫声“不好”,急忙抢步上前,伸开右臂,往上尽力一格,大叫:“为兄在此,三弟不可动手!”因是要救惠乾,自己不觉用力太猛,这一架早把个冯道德一连退了十多步,震得手臂酸麻,出其不意,大吃一惊,了两,方才站稳。五枚含笑上前,口称:“贤弟,为兄的一时着急,恐你伤了惠乾性命,冒犯之处,切勿挂怀。”说罢,连连拱手谢罪。冯道德向来与其同师学艺,平素知他厉害,适才这一格尚且如此,谅来敌他不过。他与至善最厚,彼此同门,即如自己的一般,平生最肯锄强扶弱,当年雷老虎师徒父女,也曾遭他手上。今日来助胡惠乾,我若不见机,不但徒弟之仇报不成,连自己也有些不妥。
想定主意,慌忙上前稽首,口称:“小弟岂敢见怪,只不知师兄法驾几时到此?请道其详。”五枚答道:“为兄的云游到此,偶尔相逢。不知贤弟因甚与这胡惠乾结下深仇,下此毒手?”道德两泪交流,随将三个得力门人陆续丧在胡惠乾及这班少林门徒暗算之手,从头至尾,仔细说明:“还望师兄秉公与小弟作主,为小徒伸冤,感激不尽。”五枚道:“这等说来,原是牛化蛟不是,不该贪图别人钱财,与自家同道做对。贤弟你也失于检点,过听傍人唆摆,打发吕英布、雷大鹏下山。胡惠乾乃是一个孝子,立志为父报仇,原与你武当山风马牛两不相及,并非有心敢欺贤弟。至于拼命争持,拳脚之下,性命所关,断难饶让。贤弟既将他手骨打折,现在人虽未死,已成残废,此恨亦可尽消。若听愚兄调处,推念他师父及我的面上,就着胡惠乾众师兄弟,公众出银,补回三位令徒家属每家止泪洋一万元,另外打斋超度,在贤弟跟前叩头认罪,此后不得再与锦纶堂争斗,彼此讲和。若不听为兄的好言相劝,听凭贤弟高见便了。”
冯道德听罢这番议论,自己低头一想,谅难对敌。当初原是牛化蛟这畜生贪财惹祸,自己作死,我也一时错见,白白断送两个徒弟。今日既这老尼前来硬做架梁,替他们出力,此仇定然难报,我再不见机放手,只怕自己也有性命之忧。只得权且忍气,说道:“师兄见教,小弟怎敢不依?只是三个徒弟一旦无辜死在胡惠乾暗算之手,十分凄惨。若果工夫不及,死在拳脚之下,倒为无怨。今日若将胡惠乾轻放,傍人必要耻笑,说小弟无能,还望师兄与我做主。”五枚道:“清平世界,动不动以报仇为名械斗,经年累月,不知伤害许多人命,一则目无王法,二来也非你我出家人所宜。你今定欲打死胡惠乾,我纵然不理,他是二师兄至善和尚心爱之人,谅难容得。你还是听我良言,及早放手,免失和气为妙。”冯道德无奈,只得勉强应允。
锦纶堂各行友听见胡惠乾永不滋事,亦皆愿意讲和。所有街上来看之人,及西关一带各店铺,因不能各安生业,齐声称赞:“这位老师太果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方才所论极为有理,不但保全许多无辜性命,连我等附近各街邻均沾厚德。”五枚连称:“不敢。出家人有何德能,谬承诸施主夸奖,殊切不安。”随着胡惠乾带着伤与师兄弟一同上前,在三师叔跟前跪下,一齐叩头谢罪。约定择了吉日,就在擂台之上,改设坛场,请了七七四十九个众高僧,打斋建醮,超度牛化蛟、吕英布、雷大鹏及胡惠乾父亲,及机房中伤亡各位行友早登仙界,随即送回补致安家银两。那冯道德为势所逼,不得不从,忍着一肚子冤气,带领众人同返锦纶堂中,对众人说:“这老尼十分凶勇,连我也制他不住。有伊出头帮着胡惠乾,此仇此恨料应没报,所以只得从权应允,再作道理。”自古蛇无头而不行,众人见老道士尚然如此畏惧,谁敢惹祸?也就各不多言。
再说五枚不回龙庆庵,与众师侄到老城光孝寺武馆中,身边取出驳骨还魂丹,亲与胡惠乾服下。外用生雄鸡一只,和药捣溶敷上,立刻止痛,将筋骨连续。真所谓药到伤痊,胡惠乾及众师兄弟叩谢大师伯活命深恩。五枚扶起各人,说道:“自家子侄,何须如此多礼。”是日,馆中备办荤素酒筵,款待五枚,众英雄轮流把盏,饮至黄昏,始用轿送回龙庆庵安歇。有事则详,无事则略,届期建醮已毕,冯道德先回武当,五枚亦回云南。又那方孝玉父亲亡故,兄弟三人与苗四庶母,扶柩回肇庆安葬。各兄弟送别之后,亦陆续回乡省墓去了。只有洪熙官及童千斤两个在省,见各师兄弟散去,极无乐趣,随将武馆军装器械一切技勇物件,权且寄放光孝寺中,关了馆门,各自回家歇宿。按下不表。
再说圣上因欲游玩苏、常风景,兼欲亲访白太官、甘凤池二英雄,以备他日将材之选。是日水波庄大开筵席,诸人执盏饯行,送出庄外,周日青仍负了衣包被褥,跟随在后。由崇明到苏甚近,车舟便捷,因欲沿途流览,自航海抵南汇、上海、嘉定、太仓、昆山,一路采风问俗,夜宿晓行,行了半月。一日,时已将暮,红日衔山,行抵苏州娄门入城,直行至护龙街,已见满树灯火,夜市喧阗。抬头见客寓灯笼,大书“得安招商客寓”字样,二人径入。寓主姓张,号慎安,苏州洞庭山人。见客进门,殷勤接待,自不必言。日青即择定安静房间,将包袱放下,寓主命厨司速办晚膳。
且说白太官来苏访友,今已他去;而甘凤池因早得其在水波庄为佣之至亲毕成名来信,详言近日水波庄诸事,及圣上与周日青面貌。甘凤池得信之后,因自思流荡江湖,终非上策,极欲俟圣上来苏,得一引进之人,献呈技艺,得邀奖赏,始不负此一生习练苦功。一日,独行护龙街,过得安客寓,忽见二人站在门口,寻思面貌恰与至亲毕成名信中所说圣上及周日青相同,心中大喜,遂径向寓主详问二人来踪,更加欣悦。正苦无人引见,忽见周日青独在庭中看月,甘凤池即上前施礼,彼此问询,早各知名。寓主在傍,不知就里,见他们一见如旧相识,疑是旧友。当时日青即行禀明圣上,立蒙召见。圣上见他生得魁梧奇伟,名望相符,十分欣喜,即赐以游击职衔。因其在苏已久,熟人太多,不便同行,令伊暗中随驾,将来入都授职。甘凤池遵旨,谢恩退出。嗣后惟与日青时常谈心,结为兄弟。
是夜,圣上用过晚膳,日青因身子困倦,思欲早睡,圣天子独自一人出游夜市。是时六街三市,一齐点着各式各样玻璃洋灯,五彩辉煌,如同白日。每店排列三层花样,颜色各自不同。大店馆每层用灯五六十盏,小店铺亦有二十余盏,斗巧争奇,彼此赌赛。就那剃头铺,点得如灯店一般,间间都是上中下三层,坐满了人,剃头招牌上写着“向阳取耳,月下剃头”字样。圣天子心中诧异:“难道这苏州地方,日里都不剃,定要晚间剃的么?”随向傍边一位老翁请教这个缘故。老者道:“原来客官初到敝地,不晓我们此处晚上剃头的规矩,待老拙说与你知道。这苏州日间剃头,有两等行情。若剃荤头,都是那班相公们,做摩骨修养的工夫,把客人的邪火摩动,就如妓女一般,做那龙阳勾当,所化的银子或数两,或一二两不等。若剃素头,剃头打辫,取耳光面,摩骨修养,五个人做五层工夫,最省不过也须每人给钱五十文,手松些的或一百,或二百不等。所以动不动剃一回头,费却一千八百,不以为奇,故而日间剃者甚少。这晚上不论贵贱,都是十六个铜钱剃一个头,打一条辫,其余一概不做。故而这些人均是晚上剃头居多。”圣天子闻言,点头微笑,拱手道:“多蒙指教。”转身向着那边走来,更加热闹。
姑苏夜市,天下有名,近水一带,越觉好看。遥望那花船酒艇,来往游行娼寮中,万盏银灯一齐点着,映得水面上下通红,耳边只听得琵琶箫管,弦素笙歌,悠扬快乐。太湖里小艇如梭,飘荡桨,果是繁华富丽无双。天子此时龙颜大悦,顺步走近码头,早有船上少妇一群儿抢上前来,你扯我拉,口称:“老爷,我的船又轻便,又宽舒,十分洁净,游湖探妓,请上船来,水脚价钱,听凭赏赐。”众口合声,都道自己船好。圣天子拣了一只上等花船,踏跳登舟,走进中舱,将身坐下。艇家一面开船荡桨,口中请问:“老爷要去游湖,还是回府饮酒?”只见那艇稍后面走出一对十二三岁俊俏女童,罗绮满身,打扮齐整,一个用茶盆托出一盅龙井香茶,放在杌几之上;一个手捉银水烟筒,吹火装烟,艇中摆设,倒也不俗。圣天子说道:“你且与我到那热闹地方游玩一番,再到那本处有名第一等的妓女寮中去饮酒便了。”艇家听罢,将船望着湖中极盛之处慢慢摇来,圣天子推窗纵目,畅饮欢游。
且说苏州有一富翁,姓张名廷怀,表字君可,家资百万,最爱结交天下英雄,四方豪杰。生平最好锄强助弱,济困扶危,性情慷慨,挥金如土。因此上学就浑身本领,文武全才,所以太湖强人,绿林响马,一闻他名,无不倾心仰慕。若是正人君子,寄迹其中,借此隐名埋姓,虽为强盗,心存忠义的人,伊亦广为结纳。其祖上历代贩卖两淮私盐,所以绿林朋友彼此相通,取其缓急之际,藉为照应,因此廷怀所运私盐,贩往各处埠头,历年未曾失手。家中广有姬妾,生性最好狎邪,不惜缠头,若遇才貌双全之妓,更觉称意,挥霍不吝,烟花队里,行户人家,无不均沾其惠。因此上苏杭地方,花船行中,起了他一个混名,叫做“品花张员外”。
是日,也雇了一只长行快艇,顺流飞桨,沿途驶来,其行如箭,迎面而来。是时微有月色星光,一时趋避不及,与天子所坐花船挨舟擦过。快船人多力大,一声响,早将花艇桨杆撞折,船身震动。船妇高声喝骂索赔,快艇水手不依,彼此口角相争。惊动了张廷怀,步出船头,询知缘故,随将自己水手责备一番,即着手下人拿了三吊铜钱送过船来,说道:“这钱是张老爷赏你买桨杆的,不必吵了。”此际圣天子也到船头上来观看,意欲调停此事,听见他先将自己水手骂了一回,随拿钱来赔偿,此人举动大方,谅来定是一个豪杰,随向船妇道:
“小小桨杆能值几何?焉可破费他主人赔钱,待我多赏你一二两银子便了。”船妇即忙将钱送还过去。张君可连连拱手,道:“适才冒犯宝舟,原是小弟快船水手粗鲁,老先生既不见罪,又将小弟所赔之钱送还转来,小可愧感不安。望乞赐示尊姓大名,以资铭感。”圣天子即忙以礼相还,答道:“些些小事,何足挂怀?在下姓高,名天赐,乃直隶顺天人氏。不敢动问仁兄上姓尊名?贵乡何处?”廷怀忙道:“小弟即是本处苏州人,姓张名廷怀,字君可。因欲以探望相知,不期得遇高兄,实乃天缘凑合,断非偶然。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蒙不弃,何不请过小舟,一同前往,俾得少尽地主之谊,实乃三生之幸。”
天子举目将他一看,见他仪表非常,年约三旬,眉清目秀,面如满月,声音雄亮,举止端方,此人必是英雄,何妨与伊结识,观其品格,以备日后为国家出力,岂不为妙。立定主意,答道:“足见张兄雅爱,只是小弟未经拜访,造次相扰,殊切不恭,容日到府拜候奉陪,何如?”这张廷怀天生一对识英雄的巨眼,一见高天赐龙眉凤目,满面威仪,年纪与自己相仿,谈吐间声若洪钟,目射神光,气象轩昂,居然是一个王侯品貌,一心要与他结纳,焉肯轻轻错过,即忙走近船傍,一手挽着花艇船边,踱将过来,躬身施礼,口称:“高兄若果如此客套,非像你我英雄乎!”天子还礼道:“既承雅爱,焉可再辞。”随即携着手,同到快艇中来。步进中舱,重新见礼,分宾坐下。见舱内陈设,与那小花艇格外不同,所有名人字画、古玩几桌,色色华丽。水手及使用下人,约有二十余人之多。献罢烟茶,廷怀吩咐:“将那小花船扣在自己快艇后梢,一路游玩,要到得月楼寮中去访姑苏名妓李云娘、金凤娇诸姊妹去。”水手遵命,飞桨便往。一面摆点心糖果围碟等物,放在红木桌中。廷怀恭请高兄上坐,彼此谦逊一番,方才就坐。二人谈论经纶,略用茶点。廷怀指点沿途经历景象,一切湖里繁华,证今评古,自吴王建业,子胥筑城到本朝,所有先后贤人。圣天子层层考博,那张廷怀议论风生,百问百答,极称渊博。廷怀有所难辨,天子亦详为讲解分明,彼此言语投机,各恨相见之晚。
说话之间,船到得月楼一带娼船之前,快船水手将船扣好。将近字栏干旁边,圣天子举目看时,见一字儿湾泊着许多画栋雕梁铺金结彩极大的花船,大者高约丈余,长四五丈。舱内均建层楼,横阔丈余,或八九尺不等,四面花窗式样奇巧,花内镶嵌玻璃。船头碧绿栏干,上面挑出五色花绸遮阳,箫管琵琶,摆列船头。鸨儿与一班弦索手站立两旁,一齐打千,与二位老爷请安。张廷怀携着高天赐手踏过船头,李云娘早已迎到舱门,笑道:“今日甚么风吹得二位贵人到此?”慢举金莲,上前万福,二人亦以礼相还。进得舱来,廷怀忙尊高兄上座,三人谦逊一回,方才分宾主坐下。丫环捧上三盅香茶,就在旁边伺候装烟。圣天子看那舱中陈设极富丽,两旁挂着许多名人题赠的诗词。留心看这李云娘,倒也十分标致,眉如新月,眼若秋波,面白唇红,腰肢袅娜,体态轻盈,虽不及沉鱼落雁之容,也有六七分姿色。
只见他轻启朱唇,请教此位贵客上姓尊名,仙乡何处。廷怀忙道:“此位敝友乃北京人,姓高名天赐,适才路上相遇,倾谈之下,遂成莫逆之交。特地邀来拜访,博览群芳,诸姊妹中谁人才貌称著者,请来一会,以尽今日之欢。”高天赐连忙逊道:“岂敢岂敢!小可不过奉陪张兄到此,以图一夕之欢,望勿见哂!”云娘答道:“素仰尊名,幸蒙光降,何乐如之!但敝姊妹中难言才貌,诚恐辜负雅意,切勿见怪。”
说着,妈儿早已听见有新来北京大客,又是张员外好友,自然都是阔客。既要博览姑苏名妓,即刻将左右邻船几个有名的妓女,一齐装扮得如仙子一般,送到云娘艇里来,一同上前与二位客人见了礼,两旁坐下。就中有一个姓金,名凤娇,年方二九,生得玉貌花容,颇称苏州水陆教坊中班头领袖。虽则他貌如苏小,才胜薛涛,还在李云娘之上,只因他性情骄傲,恃才傲物,不肯做那迎新送旧、转脸无情之态,即如富似张员外,稍有一言不合,他就冷淡如冰,不作曲意交欢,以图宠爱。诸如此类,与客无缘,虽然才貌超群,反落诸妓之后。今闻直隶高客人要访才貌双全之妓,谅必此人不俗,特意来一会。看见圣天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果然气概不凡。暗想这高客人品貌虽高,只不知他胸怀如何,少间一试便见。
彼此谈了些谦逊之言,鸨儿来请到酒厅赴席,随一同步进中舱。酒厅当中大圆桌上,摆了一席极其丰盛满汉酒筵,两边弦索手五音齐奏,丝竹并陈,却也华美。于是团团坐下,共倒金樽,酒至数巡。是晚乃七月初旬,暑气仍甚,仰见银河耿耿,月色溶溶。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高天赐偶然想得一联,乃道:“良朋相对,酒兴初浓,不可不以诗词以记其盛。”随高声朗念出来。对曰:“新月如舟,撑入银河仙姐坐。”廷怀不假思索,应声对曰:“红轮似镜,照归碧海玉人观。”金凤娇即唤侍媪小莺,拿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提起笔来,写在那笺纸之上,彼此称赏一番。圣天子见凤娇写得笔走龙蛇,也十分欢爱于他。张亦随即想出一联,提笔写在纸上,道:“六木森森,桃梅杏李松柏。”高天赐接过对曰:“四山出出,泰华嵩岳昆仑。”廷怀大加称叹,倍相敬重。
是日天气炎热,扇不离手,凤娇将自己手中棕骨金面纸扇,求高贵人大作一题。高天赐接过扇儿,铺在桌上,一挥而就,意存规诲,指点迷津。只见八句诗词咏道:
体态生成月半钩,清风流畅快心愁。
时逢炎热多相爱,秋至寒来却不留。
质似红颜羞命薄,花残纸烂悔难谋。
趁早脱身休落后,免将白骨望谁收。
金凤娇看罢,十分感激道:“贱妾久有此心,但恨未遇其人,非敢久恋此地。今蒙金石良言,这诗当为妾座右铭,以志不忘也!”圣天子道:“急流勇退,机不可失,愿各美人勉之。
今日之会,殊快心怀,张兄何不就将美妓为题作诗,以见其慨,何如?”张君可即遵命,提笔写了八句道:
二八佳人巧样妆,洞房夜夜换新郎。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做就几番娇体态,装成一片假心肠。
迎来送往知多少,惯作相思泪两行。
李云娘见了,道:“郎君所见不差,我辈心肠原是假的。但未可一概而论,此中未尝无人,如当日李亚仙之于郑元和,卖油郎之遇花魁女。若杜十娘之怒沉百宝箱,则倒是李生辜负于他。其余为客所累者,指不胜屈,安可不别贤愚,不分良莠乎?”金凤娇道:“员外应罚一盅。”于是复归席上,再倒金樽,饮至更阑,张君可仍在云娘船内歇宿,圣天子就与金凤娇携手到他舟内,谈谈说说吟诗下棋等情。不知不觉,将近天明,略为安歇。到了次早起来,洗过脸,仍到云娘舟中相会。略有茶点,君可取出纹银二十两,作为缠头之费,另付席金五两,赏赐酒厅弦索手伺候人等三两,一总与云娘支结。二人遂携手作别,走出船头,二妓与妈儿一齐送将出来,再三叮嘱后会之期,珍重而别。高、张二人各下原来花船快艇,站在船头,两下问明住址,殷勤作别。
且说圣天子来到岸边,赏了花艇三两银子,连赔桨棹在内,即刻回店,与日青说知昨晚之事。用过早膳,换了衣裳,同日青直往张家庄而来。门上侍从人等认得主人新交贵人,连忙报入书房。廷怀大喜,倒屣相迎入内,三人一同见礼,分宾坐下。茶罢,细谈衷曲,圣天子随道:“张兄,你我既是相投,如蒙不弃,何不结为八拜之交?日后手足关照,岂不为美?”君可道:“小弟久有此心,未敢造次启齿。”就命家人备办三牲酒礼,当天拜为生死之交。排起年庚,高天赐长张廷怀一岁,尊为兄长。周日青上前叩见叔父。大排筵宴,在书房款待,差人随日青到客店搬取行李什物,就在张家庄内安歇。天天饮酒谈心,议论古今,甚觉舒畅。
一日,张廷怀出外,日青也不在跟前,圣天子一人独在,心中闷闷不乐,举步出门游玩,直往大街而行,不觉到了一座大庄院。抬头一看,真乃楼阁连云,雕梁画栋,宛似皇宫帝室无异。迈步行至大门前观望,方知是刘家相府。心中一想,此间莫非是刘墉家中么?再看门上,见有一匾,匾上写着“天下第一家”五个大字。天子一见,心中大怒:“想你刘家不过是一宰相,何得为天下第一家?朕乃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方为天下第一家。你如此妄称,毋乃自己看得太大了。”细思此匾必有缘故,不若待朕进去查个明白便了。
心中主意已定,举步行进大门,即问把门老者一声,将高天赐名片拿出:“烦劳与我进内通传,拜尔主人。称言我在京中与刘相爷厚交,今日到来问安。”老者领命接片,立即进内禀知。少顷,只见家人出来,称说:“家爷相请。”圣天子即随家人进内。直过丹墀,见有一座四柱大官厅,起造得十分华美。早见三四个少年生得十分文雅,同在厅边恭候,分宾主坐下,小童奉上茶烟。一少年后生曰:“请问先生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天子答曰:“余乃北京顺天府人氏,姓高名天赐。”少年又问曰:“请问高老爷在军机处,现居何职?”天子又答曰:“某由翰林出身,在军机处与刘相爷协办。为因丁忧,闲暇到来贵省游览,顺路拜访府上。”少年曰:“不敢当,不敢当。”圣天子问曰:“请问尊府门上之匾,写着‘天下第一家’五字,是何解法?”少年答曰:“我年少无知,请高老伯入二堂问我家父。”圣天子答曰:“烦为带进。”少年即命老家人带入二堂。
圣天子立即与少年告辞,即随老家人转入二堂门内。只见二堂外一所丹墀直上宫厅,亦与头进一般。老家人请天子在宫厅上坐:“待我禀知家主,出来奉陪。”话完,转过花厅而去。须臾步出一人,年约四十余岁,衣冠楚楚,丰致飘然,趋承而上,与仁圣天子见礼,分宾主坐下。家童献过香茗,即开言曰:“不知高老爷贵驾光临,望祈恕罪!”仁圣天子答曰:“小弟顺道拜候,得觌芝颜,慰乎我怀矣!”其人又曰:“请问高老爷在军机处,与家兄同事几年矣?”圣天子曰:“已在军机处五载矣。请问尊兄,贵府门前之匾写着‘天下第一家’,是何解法?”其人又曰:“此匾之解法,小弟不知,请高老爷入三堂,问我家父便知。”圣天子曰:“请尊兄命人通传引见。”其人即命家人引进三堂。
圣天子立即起身,拱手而别。入到三堂一看,见其光洁铺陈,更比二堂华美。家人请圣天子在堂坐下,回身转入左边花厅。即见一人,年约六十余岁,体壮神清,飘飘然笑容而来,一到堂上,与圣天子见礼,分宾主坐下。其人曰:“请问高先生到来,有何贵干?”仁圣天子答曰:“小侄在京丁忧,闲暇无事,到来探望庄大人同年,顺路游玩贵省江南景致。闻得刘兄府上在此,特自到来拜候老伯金安。”其人答曰:“尊驾与小儿相好,彼此即是世交,无事屈驾在舍下居住数天,如何?”圣天子答曰:“感领感领!小侄现在张员外家下居住,迟日再来打搅便了。请问老伯,贵府门上之匾,写着‘天下第一家’五字,是何解法?”其人答曰:“此匾五字,我都不知。高先生要知匾内端的,请入四堂问我家父便知。”天子闻言,心中十分疑惑,为何个个俱称不知?其中定有缘故。”他叫我入四堂问他家父,我亦入去问个明白便是。”仁圣天子想定,开言曰:“烦老伯命人引我进去拜候公公便是。”其人即命众人带圣天子进入四堂。
圣天子即便起身揖别,径至里面。见丹墀两旁有四柱大厅,悬着许多名人书画,直上大堂,比三堂更加华美,金碧辉煌,古画奇珍,不计其数。圣天子叹曰:“怪不得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孤家宫殿都不如他也!”家人即请高老爷在堂上坐下:“待我禀知家主,出来奉陪。”话完,即入花厅而去。少顷,见一位白发公公扶杖而出,年约八十余岁,三缕长须,十分精神壮健,直到堂上,与圣天子见礼坐下。公公曰:“请问高先生,到来敝省有何贵干?”圣天子答曰:“到来贵省探望庄有恭大人。现在张廷怀员外家下居住,顺道特来府上拜候。”公公曰:“尊驾无事,不妨在此留住数月,遍游敝省地方。江南胜景甲于天下。”
圣天子曰:“到来贵省,一则游玩地方,二则探望知己朋友。请问公公,贵府门前之匾,上写着‘天下第一家’五字,是何解法?”公公答曰:“门上之匾,是家父百旬上寿,各亲友共送三匾,后堂两匾,门前一匾。请高先生入后堂,问我家父便知明白。”圣天子闻言,此公公尚有老父,百岁以上之人,居住后堂。尚有两匾,未知如何写法?随即开言:“求公公命人带我进观,感领感领!”公公即叫家人带圣天子进内堂。
圣天子起身作揖而入,随家人转入后堂,只见四边奇花异草,青青绿绿,香味远飘,恍似仙洞一般。圣天子叹曰:“此间真仙境也!”步到堂前,见上挂一匾书曰:“百岁堂”,家人曰:“高老爷在此等等,待小的上堂禀明家主,然后请见。”圣天子曰:“烦劳烦劳,我在此等候便是。”家人即便上堂,未久出来,言曰:“高老爷请进。”圣天子即随家人进内,只见堂上精洁不凡,桌上有龙涎香一炉,香烟馥馥,到此令人神清气爽,如广寒仙洞一般。圣天子直至堂上,见一耆老坐在睡椅之上,左右有二小童侍立,发与须眉俱白,红颜皓齿。圣天子上前作揖曰:“老公公有请。”公公一见天子,即命小童扶起,拱手回礼曰:“请坐,请坐。”宾主一同坐下。
公公曰:“高先生光临茅舍,有何几教?”圣天子答曰:“小侄孙乃北京人氏,在军机处与令孙同事。今日顺道到来拜见老公公,得睹尊颜,十分荣幸。”公公曰:“贤侄到此,可曾游玩各处胜景否?”圣天子答曰:“曾游玩数处。贵省好景,一时观之不尽,天下可算第一胜地也。”老公公曰:“高先生现在何处居住?”圣天子答曰:“在张廷怀员外家居住。”圣天子随即问曰:“请问老公公今年贵庚几何?”老公公曰:“老拙今年一百零八岁。”圣天子闻言叹曰:“真乃高年老长者也!”又问曰:“请问老公公,贵府门前之匾,上书‘天下第一家’五字,是何解法?”老公公曰:“高先生有所不知,老拙上年百岁大寿,众亲朋来上三匾:门前之匾曰‘天下第一家’,堂前之匾曰‘百岁堂’,堂内之匾是序吾家内之事。高先生请看堂内之匾,便知明白。”圣天子闻言,即便抬头细看堂内之匾,曰:“天嘱其希,地嘱其希,帝嘱其希,家内老少亦嘱其希。父为宰相,子为宰相,孙为宰相。如我富,不如我贵;如我贵,不如我父子公孙三及第;如我父子公孙三及第,不如我五代结发夫妻百岁齐。”仁圣天子看完匾曰:“此真天下第一家也!”又与老公公言谈几句,作别回庄而去。
圣天子回到庄上,廷怀曰:“今日往何处游玩,去了一日?”圣天子答曰:“往刘家庄坐了一日,见他门前之匾,上书‘天下第一家’,我不解其故。后至入门问他少年后生,叫我问他家父,又着人引我入二堂,见伊家父;既至二堂,又叫我入三堂问他家父;后至直入五堂,见一百岁公公,叫我看其堂匾,方解其故。”将前事一一说明。张廷怀曰:“刘家富贵寿考,真系天下无双。”大众言谈一回,晚膳已完,各归寝所。
光阴如箭,不觉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处风俗,专以打擂台为例。到了是日,张廷怀命家人摆设酒筵,与圣天子开怀畅饮。饮完之后,张廷怀曰:“我们去看打擂台如何?”圣天子曰:“甚好甚好!”即便一齐同出街前,说说谈谈,到了龙王大庙前擂台之下。看见人如蚁队,来看打擂台。摆卖什物,不计其数。台主及是赵芳庆,本处有名堂的教师,手下徒弟数百余人。圣天子与廷怀二人一齐来到台前,只见台上有一对曰:
武勇世间第一,英雄天下无双。
左边有一规条曰:
上台比武,不论军民人等,不得私带暗器。拳脚之下,生死两不追究。
只见台下各人跻踊,闪开一条大路,见有数百余人摆齐五色军械,簇拥着一位教师到来,生得十分武勇,犹如天将一般。到来台下,约离数丈,一跃上台,在台上耀武扬威,口出大言,声言:“有本事者,上台比武;无本事者,不可上台枉送性命。拳脚之下,断不留情。”
说了几句,怒了台下一位武探花萧洪金,一跳上台,开言曰:“赵芳庆,我来与你比武。”赵芳庆曰:“箫老爷,你乃本处一大绅衿,不宜来上擂台,恐妨交手,拳脚无情,有伤贵体。”萧洪金曰:“不妨,你有本事只管放过来。若是知机者,快快下台藏拙,不宜在此夸张大口,目下无人。”赵芳庆曰:“既然如此,尔来尔来!”萧洪金曰:“就来!”即张开架势,用一路双龙出海扑将过来,芳庆用一路大鹏展翅,双手格开。你来我往,斗了三四十个回合,萧洪金自己渐渐气力不加,叫声:“不好!”登时就被教师芳庆飞起一脚,将他踢下台来,跌得洪金头破额裂,鲜血淋淋,昏迷不省人事。台下之人大笑不止,众家人扶他回家而去。
圣天子一见,心中大怒,想萧洪金乃朕之臣,别人被他踢伤犹可,今探花被他重伤,若不与民除却大害,恐防民间丧命不少,且无了局。主意已定,欲上擂台,旁边闪出一人,叫声:
“高仁兄且慢上台,割鸡焉用牛刀,待弟上台将他打下便了。”天子急视其人,乃系张廷怀,遂答曰:“尔要上台,须要小心。”廷怀曰:“晓得。”就即将身一跃,飞上台去,叫声:“我来也!”芳庆抬头一看,见有一人,面如满月,相貌惊人,遂开言曰:“来者贵姓大名?说过明白,方能交手。”张廷怀曰:“我系姓张,名廷怀便是,特来与你相会。尔不得自恃英雄,目下无人。尔只放马过来!”自己装定手段,用一路猛虎下山扑将过去,芳庆叫声:“来得好!”将身闪过,就即用一路双飞蝴蝶,照廷怀头上打将过去,廷怀就用一路出海蛟龙,双手推开。尔来我去,尔往我迎,斗了七八十个回合,廷怀自知气力不加,难以取胜,卖个破绽,跳下台去。芳庆见廷怀不是对手,在台上扬声大叫曰:“台下英雄,有本事者方可上来!”仁圣天子奋力将身一纵,飞上台中,叫声:“我来与尔见一个高低!”不知仁圣天子与赵芳庆比武,谁胜谁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