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工作显得比平时多了起来,一些礼节性的走动又开始了。方大正也不例外。他帮扶的贫困家庭,年前到必须要去看一看。今年,他有一个很特别的想法,他想带轩轩一起去那个贫困学生的家里去看看,让轩轩也认识一下那个成绩优异但家庭贫困的孩子。
把这件事跟轩轩说了以后,轩轩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了一句差点把方大正气得翻背的三个字—神经病。
方大正一直想把轩轩的工作做通,请老师帮忙跟轩轩沟通一下。也不知道老师怎么说的,轩轩竟然同意了。回到家后轩轩提了一个条件,让林红娜一起去。看来,娜娜在轩轩心目中的位置,已经非同一般。
他们去的村,是一个叫仝家峪的山村,这个村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路通到外面。村子不大,就在山谷的底部,散落分布着几十户人家。两个孩子对农村都不陌生,特别是轩轩,姥姥和奶奶家都是农村的,从小跟农村孩子一样。
可到了这个小村子以后,一向认为对农村很了解的轩轩,都有点瞠目结舌。这个村,也太落后了吧。村口有一口大井,上面架着的那个东西,轩轩还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记得哪个电视剧上面有,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了。方大正告诉他那叫辘轳,是把水从井底提上来的工具。
村里的路很窄,车子根本开不进来,就停在了村外马路上。方大正带着两个孩子,手里提着东西,陈墨跟在后面。方大正不止一次到仝家峪来了。
轩轩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把水桶挂到了辘轳上,放了下去,就站在那里看辘轳的工作过程。一边看一边还和娜娜说着什么。
“怎么,你想试试?”方大正看他对这个东西产生了兴趣,问道。
“走,去试试,娜娜,你也没玩过吧。一起去看看。”陈墨听到这话,赶紧先走到前面去,跟中年妇女说了几句话。中年妇女诧异地看着几个人,点了点头。轩轩兴冲冲地跑了过去,按照中年妇女的指点,把水桶放了下去,可无论怎么摆,那桶也装不进水去,把轩轩急得头上直出汗。
“不会弄就别弄了,这井台上有冰,太光了。你先下去吧。”中年妇女看这孩子跟桶较上劲了,怕出别的事,赶紧阻止。
“您再让我摆一下,我能行的。”轩轩恳求道。方大正也不说话,看着轩轩按照动作从头演示了一遍。“哈,进去了,进去了!”轩轩开心地大笑,在中年妇女的帮助下,搬着辘轳把水绞了上来。
“爸,他们没自来水吗?为什么不安自来水呢?”轩轩疑惑地问道。方大正悍然,这些从来没受过苦的孩子,将来要怎样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呢?
只好跟轩轩解释,解释了半天,轩轩终于明白,这就是农村和城市的差别。
几个人走进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院门是用树枝做的,非常简陋。陈墨在外面喊了一声,一个女孩从屋里走了出来。女孩穿的衣服很旧,但很干净。
“小丽,方叔来看你了。”陈墨对那女孩说道。女孩看上去很羞涩,也很瘦弱,一脸的菜色。方大正拉起小女孩的手,“小丽,爸爸在家吗?”叫小丽的女孩眼圈一红,没有说话,只是被动地被方大正拉着进了屋。
轩轩从没见过这么破旧的屋子。两间屋子里,一间是堂屋,拐进里屋看到的情形,轩轩感觉鼻子发酸。屋里黑洞洞的,窗户被一块三合板档住了,只留一小块有玻璃的地方。阳光勉强挤了进来,斜斜地照着躺在炕上的人。
地上铺着红砖,坑坑洼洼的。右面靠墙是一条已经看不出年代的板柜,正对着炕的方向,是一对旧箱子,箱子上是一屋子里最值钱的电器—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左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本书和一个书包。
“方县长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喘息着,声音尖细,给人一种下一个字马上就要说不出来的感觉。
“大嫂!”方大正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小丽,快给,方县长倒杯水。我起不来了。”女人伤感地说道。
“方叔,我爸走了,我妈的病也越来越重了。”小丽抹着眼泪。娜娜的手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轩轩的手。轩轩体会到了娜娜的紧张,轻轻地捏了一下。
方大正能怎么办呢。随同来的乡干部一脸无奈,这可就是农村的现状啊。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炕上,方大正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千块钱。屋子太暗,别人看不到方大正的脸,不过,陈墨却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
女人谈着她的病,说着自己的苦,大人们都掉泪了,两个孩子更是自有各的苦,索性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好一会儿,方大正才拍拍儿子的肩,示意他放开林红娜。
回来的路上,两个孩子没有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小丽家的惨状,勾起了太多的东西。方大正带他们来的意思,也是让他们看一下,他们的同龄人,生活在怎样的一种环境中。看来,这个目的达到了。轩轩兜里有一百多块钱零花钱,临走的时候,都掏给了小丽。林红娜也是,虽然只有二十多块,也掏了出来。
“父母是不可以选择的。小丽和你们,都是同龄人,看看她的生活,再看看你们,是不是应该有所触动?”方大正回过头,对两个孩子说道。
林红娜看了一眼轩轩,见轩轩没有回答的意思,正想张口说话,却被方大正制止了。“
“我不是想教育你们,而是让你们看到真实的生活,远比你们想像的复杂得多。你们都已经上了高中,有些事情完全能够理解。”方大正淡淡的话在车内回响,包括陈墨和林羽翀在内,都觉得心灵猛然受到了涤荡。
或许是小丽的家境让轩轩感受到了震撼,他的眉眼之间不再对方大正那么反感了。方大正和林红娜建立起了情同父女的关系,这个很久没有享受过家庭温馨的女孩,很喜欢和方大正交流,林红娜会时不时和方大正通过电话沟通,告诉他轩轩在学校里的一些情况。
方大正觉得,娜娜和轩轩,只是比较说得来的朋友,还没有那种恋爱的意识。轩轩跟她接触,只是为了气自己,也是为了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高中学生,很难管束,堵不如疏。如果真有一个像林红娜这样懂事的女儿,方大正还是非常乐意的。
周一的时候,要到市里去开一个农业产业化建设的推进会。又可以见到林峰这个老领导了,方大正挺期盼见到林峰的。每次见到林峰,他们都会交谈一会儿。
不知为什么,关于去临河任职的事,这些天竟然没有了一点声息。这个消息,好像地上的一片纸屑,风一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会前,他如愿见到了林峰,林峰和往常一样,不是踩着时间来会场,而是早早过来,坐到了参会人员中间,谈谈工作的思路和想法,哪怕是唠唠家常嗑儿。方大正来得早,坐到了第二排边上的位置,林峰一进来就看到了他,径直向朝他走了过来。
方大正急忙站了起来,温热的大手握在一起,“大正,你可是见老啊,看看这头发,都有白的了。”
“林市长您可是越来越年轻了。”方大正避开了他的头发问题,借此机会夸了一下林峰。不过方大正说的可真是没有错,林峰年龄不算大,比方大正只长几岁,四十五六,正是最好的年纪。
“哈哈……”林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一起坐了下来。其他县的主管领导们气也气不来,都知道方大正是他的秘书,林峰也不忌讳,毫不掩饰跟方大正的亲密关系。
“大正,你觉得临河这个地方怎么样?”林峰突然压低声音问道。
方大正的脑子里马上千回百转,原来那些小道消息,不是无端传出来的。林峰这么问自己,分明就是问他你对临河有没有兴趣。方大正脸上洋溢着笑,假装很热情地说道:“当然好了,那个地方很有发展前途。”说完以后,便等着林峰的下一句话。
林峰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再次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向主席台走去。
方大正看着林峰高大的背影,心里快速地转了上千个圈儿,也没有搞明白林峰的意思。他要帮助自己再次上位?谁不知道,一个县里的常务副县长,掌握着财政大权,是个实权人物,而且是接任县长最有可能的人选!
开会的时候,听着那熟悉的嗓音,心底又升腾起了一丝希望。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可是,轩轩怎么办?那个让自己操心的儿子,还在青春的泥淖中挣扎的儿子。
会议内容一如既往的无聊,有关人员在上面照本宣科的念,下面的人自己忙着自己的事情,即使没有小动作的,也不知到哪里神游去了。
到林峰讲话的时候,好像会场里普降大雨,所有参会人员都抬起了头。他们和方大正一样,特别爱听林峰的讲话。林峰讲话,向来是脱稿说话的,秘书给预备的稿子,只是一个提纲性质的东西,他围绕这个提纲来一场脱口秀,就能把会议的精神、工作的重点一下子传达给在场的每个人。
会议结束时,刚过十一点。方大正不想在市里逗留,便吩咐林羽翀回青山。车子驶上了国道,林羽翀平时开车并不快,那天也不知为什么,车子开得都快飘起来了。方大正提醒了他两次,他才把车速放慢了下来。
方大正坐在跟林羽翀对角的后座上,脑子里想着林峰跟他说的那些话。
突然,前面一辆大货车疯狂扭动着向旁边的大树冲过去,林羽翀急踩刹车,方向盘向左猛打,轮胎与公路摩擦发生刺耳的声音,方大正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便撞到了已经横过来的大货车车轮上,随后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方大正觉得自己在车上折了几个个儿,五脏六腑被强制性地堆到了一起,都急着想从嘴里飞出来。“出车祸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而右腿部的巨痛告诉他,他在这场车祸中受伤了。
林羽翀趴在方向盘上,心脏剧烈的跳动,让他有些难以呼吸。他动了动,还好,回过头看看方大正,右边部位受损好像挺严重的,车子变了形,不知方大正怎么样。
“方县长,你怎么样?”声音打着颤,林羽翀觉得自己已经花费了很大力气,但发出来的声音却不大。
“快点打电话。我的右腿卡住了。”方大正虚弱地说道。
交警来的时候,林羽翀已经从车上下来了,正跪在车后座上,试图挪动方大正的身子,方大正满头大汗,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交警马上组织救援,120救护车也已经来了,但车子变形太厉害,需要切割工具。
县府办的领导们都过来了,现场很紧张,也很严肃。同时展开救援的,还有那辆大货车的司机,货车的车头已经包住了一根大树,司机浑身是血,能不能活下来,是个未知数。
林羽翀傻傻地站在车旁,他已经不会思考了。府办的人轮流跟方大正说话,生怕他晕过去。三个小时以后,方大正终于被救了出来,看到他的右腿的时候,林羽翀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小腿肚上的肉已经成了碎沫,白色的骨头露在外面,“呕……”府办的一个女人冲到路边吐了起来。
方大正脸色惨白,闭着眼睛,像是睡过去一般。
青山在家的一些县领导,都跑到了市人民医院,手术室外站满了人。医生忙进忙出,看得他们焦急万分。
“家属,谁是家属?病人需要截肢!需要输血!”魏向东拨开人群,走到医生面前:“我是他的领导,什么事跟我说吧。”按照医生的要求,魏向东签了字。心里叹了一句,方大正啊,真是多灾多难,媳妇去世没多久,这次又要失去一条腿,命运多舛啊!
方大正醒来的时候,轩轩坐在床边,眼睛又红又肿。方大满和姐姐弟弟们都在。方大正知道发生了什么,车祸发生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腿可能保不住了。后来虽然在昏迷之中,可人们的呼喊、说话,他都能听得见。
“爸,疼吗?”轩轩低声问道。
“不疼,轩轩,别害怕,爸没事儿。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学校去吧。”握着轩轩的手,心里有一丝安慰。
“爸,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轩轩以为爸爸傻了,他怎么可以这样清醒地跟自己说话。
“当然知道,车祸吗,要了爸一条腿。”方大正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轩轩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方大兰急忙把轩轩搂在怀里,这个侄子,太不幸了。这么小就没了妈,父亲又是现在这个样子,真是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