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最后一人快马返回京师时,萤火见外援无望,回沉珠轩匆匆收拾了衣物,打算远行。照浪拦下他问:“你要抛下她们不成?”萤火肃然道:“我找长生回来,他修习先生的易容心法,或者其中有解。”
照浪沉吟,心想这是最后的法子,又道:“你点醒了我。如果易容改颜,换去紫颜的相貌,不知来得及否?对,你去寻长生,我在这里替他换容,双管齐下。”
揭去紫颜所有的乔装,就能看到他那张真面,到时,或能明白厄运源自何处,就有应对之法。萤火难得与他见识达成一致,闻言从速拿了随身行李,驾马远去。
照浪转回披锦屋,将预备易容之事对侧侧和姽婳说了。姽婳将信将疑,冷冷道:“你本事不够,万一雪上加霜怎么办?”照浪忍气吞声地道:“那把他换成我的模样如何?好人不长命,我却遗臭万年,大吉大利。”
他诸多退让,姽婳心下明白,言语丝毫不让,讥讽地说道:“先是要用你的血,如今又要用你的命,你以为你是千金之躯,足够有福气救紫颜?”
侧侧忽地伸手止住她,“我替紫颜谢过。”
照浪不在意地一笑,忍不住看了姽婳一眼。姽婳俏面如坚冰始终不化,不愿正眼看他。照浪知她把苦闷发泄在他身上,心中竟淡淡地欢喜。
冬夜凄寒,侧侧为紫颜盖上翠毛细锦的衾被,目睹他像一树春雪冻梅睡得从容。瞧得久了,那睡颜一寸寸如碎瓷龟裂,衍出无数繁复细密的蛛丝纹路,支离破碎地往人脆弱的心里去。侧侧闭上眼,裂痕,碎片,飞旋交替,在脑海划过零星刻骨的印记。
照浪正待洗手燃香,傅传红带了大内灵药匆匆而至。
画师衣衫虽整,却是满脸胡渣,见面取出一只琉璃罐,放在姽婳手中道:“太后听闻紫先生出事,多番搜寻,找到了瞿国的贡品十珍玉池汤。听说若是昏迷的人服用,养津生血,数月不食五谷,也能保住性命。”
姽婳埋怨道:“呸呸呸,谁说要数月不食,再几日定想出法子救醒他了。你也是,紫颜出这么大的事,居然今日才来!这药既然好用,早点拿来不好吗?”
傅传红挂了笑,听她数落完,擦汗道:“说了在多番搜寻……我那日听英公公说起就想赶来,偏偏太后记起这道药,说是二十多年前的贡品,不知宫中哪里藏着。先前太后染恙,宫里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寻着。我想既是紫颜急需,就发愿心求药,沐浴吃斋了三天,带了几个小太监上天入地地找,终于叫我给寻到了。”
姽婳面色稍豫,紫颜病后,太后每日遣英公公来问讯,间中通报过傅传红的消息。只是她心情太坏,寻了事就要找人数落。她不愿向傅传红低头,板着脸叫照浪:“你不是要替他易容吗?先让傅大师画个样子,你照着摹。”
傅传红鲜听她称自己大师,尴尬一笑,坐在床沿端详紫颜。这张面皮是惹祸的根源?紫颜勾画的面容终没有瞒过老天。可是要替他画出什么样子,才能消灾避难?傅传红沉吟半晌,凝视他良久。
姽婳等了半日,想催促傅传红快快动手,转眼见侧侧满怀期望,不愿让她烦愁,努力忍了不发一言。
初见紫颜的前尘往事,如玉露团花扑面而来,引人心生欢喜。傅传红唇齿留笑,欣然在绢素上落笔。姽婳不明他无端端笑从何来,呆呆瞧了片刻,浓淡墨色仿佛有情,被他妙手绘出一个曼妙的人儿,容貌恰是紫颜无错。
见到他过去丰神疏朗的模样,侧侧和姽婳一时忘却了忧伤。
傅传红笔下不停,在纸上游龙走蛇,绘了一幅接一幅。或颦或笑,或端凝或怒目,万千意态百变容颜就在画纸上跳脱呈现。姽婳本只让他画一张,此时见了紫颜往昔种种容貌,如听见熟悉的音声笑语从画上传来,舍不得出声阻止。
傅传红笔下墨线勾勒的虚浮影像,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十几幅画渐渐连成了昨日景象,仿佛紫颜就在身边,轩如玉山的身影,坚不可摧。
傅传红弃笔时手臂僵直,天色昏暗如墨,竟过去数个时辰。姽婳托住傅传红的胳臂,道:“累了么?我给你煮点好吃的。”傅传红点头,“好,好。”等她走远,才收回了目光。
侧侧倒了茶给他,“辛苦了。”傅传红看了眼紫颜,沮丧地道:“唉,没想到画了这许多,也不知哪张算得上好命,可以救醒他。”侧侧自看到画像后心生鼓舞,闻言减了忧色,谢他道:“我想,他若此刻醒着,必叫我们一个个要学他的样,泰山崩而不惊,不要整日哭丧了脸。”
要像紫颜那般,身处天大困境亦难以撼动心神,谈何容易。侧侧默默地想,如他醒来看见她们哭断愁肠,会不会笑她们太傻?
这时窗子上急雨打落,透湿的碧纱窗角汇了一股微细的涓流,游蛇般沿了墙滑下。夜雨清寒彻骨,侧侧忙在黄铜火盆里添了炭,暖了一盅凝香酒传给傅传红和照浪饮了。
照浪像多余的人夹在这几人之中,拿到酒心生感慨。在麟园和紫颜把酒的日子还在眼前,那无所不能的人竟会病倒,如日月无光,天地蒙尘。当初说要抵命给紫颜,原是想要个好收梢,不致枉死在太后手中。如今见了紫颜的下场,照浪不免心凉,这世上倘若真没有高悬在天的神明,要怎生避过人间一波又一波的劫难?
过了小半时辰,姽婳端来山药枣粥,用青花缠枝牡丹纹碗盛了,远远即有香气。傅传红到门口相迎,在意地问:“下雨了,冻着没有?”姽婳道:“我喝了粥,正暖着呢。”他伸手去接,姽婳道:“你累了吧?画了这许久。”听出她关切之意思,傅传红心怀喜悦,小声地问:“为何突然待我这么好?”
姽婳不答,等他咽下粥去,两人在窗边小声说着话,侧侧仍坐床边守了紫颜。照浪本想早些为紫颜易容,瞧了这阵仗,自觉是外人,想了想就往外避走。姽婳一眼瞥见,叫道:“你去哪里?”
“等你们定下易容的相貌,我再来不迟。”
姽婳道:“你来选。”照浪一怔,细看灯火中她的神情,全无冷嘲热讽之意。姽婳又道:“你熟悉他用过的脸面,又比我们明白易容术,由你来选,再合适不过。”她见了傅传红的画,心头微松,自知紫颜这一病,竟令她苛刻得不像自己了。
照浪在所有的画像前逡巡,玉颜如冰,每张皆似清湛月华铺开的光影,令人目不能移。他踱步走了几回,终在一张画像前止步。初遇紫颜时,那孤傲的男子割下的就是这张脸,一双星睛里秋波含媚,又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之气。
姽婳道:“这是他以前最常用的面相。”侧侧看了,点头应允,默默祷告了半晌。照浪道:“单是涂脂抹粉,怕不能奏效。”姽婳迟疑了一下,“不行,他身子虚弱,难生新血,决不能再见血光。”
照浪一想有理,一振衣袖,奋然打开紫颜的镜奁,针刀膏脂粉黛齐全。他摸到冰凉的刀身,想起紫颜用刀时的洒然自如,斯人斯景已难再现。他吸了口气,剜下一块云光胶,涂抹在紫颜脸上。
簇簇重重的胶脂混合在一处,照浪不苟言笑地施术。狡若狐狸的微笑,忽从紫颜的眼底漾出来,照浪心中一跳,睁大眼再看,仍是一副惨淡病容,魂魄像离了身去。
照浪闭目凝神片刻,若无其事地抹平紫颜眼角的纹。从未想到紫颜会在掌下任由他摆布,可他殊无欣喜,反而看着这昏沉不醒的人,深深感到寂寞。
他雕镂的这副容颜以前把玩过百遍,那张人皮至今在他家中藏着,因而纹理俱熟。将胶脂在面皮上薄薄摊开,他点染檀眉、彤唇,将酷似当年的无邪笑靥再度重现。
照浪记得初一见面,紫颜即在这张脸上下毒,害他惹了一手青黑。如今这妖魅的面容再无杀气,令他琢磨到底紫颜的力量来自面相,还是心底。
暗挑膏粉,微塑肌骨,照浪很想悄然揭去紫颜原有的面皮,却不知怎地不敢稍动分毫,一味有板有眼地绘制新颜。他窥不到易容术的最高处,但深知其中博大精深、微妙玄奥,只怕这紧要关头出了错,宁可深压下好奇,忍住了不碰。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停了,姽婳打了个哈欠,发觉紫颜已换了容颜。侧侧倚在床边只叫得一声“好了”,倦意袭来,精神委顿不堪。她执意不肯休息,眼睁睁望了许久。
直到快近子时,一行人俱已倦怠,紫颜动静全无,侧侧含恨随占秋歇息去了。
三日过去,紫颜沉睡依旧,照浪长吁短叹,心知易容改命不是他能碰触的神迹。侧侧与姽婳、傅传红三人参详多次,末了,侧侧想起绣龙袍时点睛的一针,叹道:“画皮容易,却少了一对眼睛。”
姽婳皱眉,紫颜在病中哪里睁得开眼。傅传红拍桌道:“罢了,再换一张试试,不必如此妖艳,挑个木讷长寿的面相,也许就好了。”
照浪依言,重新选过容貌,洗去前次的面皮,再度为紫颜改容。如此改了数回,每次众人心怀渴望地等足三天,然后再度失望。紫颜始终不曾醒来,像一具遗世忘俗的卧佛,永久地沉睡过去。
荼蘼香散万事了。
照浪想,是他放手的时候了。如狮虎相搏,他一直追寻这个人的身影,想从这似敌似友的人身上参透天地造化。
可是他终究不是紫颜,连一点点天意的眷顾也没有,看不破苍茫世事的前因后果。他什么也做不了,更无法眼睁睁看紫颜死去。
存了离去的念头,他甚至无人可告别,除了敌人和手下,从没寻得一个知己,即使远远走开,这锦绣的园子里不会有一个人在意他。想到此处,照浪留了一封书信,称紫颜醒后随时可去取他性命。
那一日,他孑然一身,落拓地从紫府走了出来。凛冽的北风令他措手不及,一照面身心皆凉透。天大地大,他忽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走过凤箫巷,姽婳的蘼香铺房门半开,隐约可见尹心柔忙碌的身影。照浪朝里望了一眼,脚下不停,一直到巷子口。
朔风卷来,照浪用袖子挡住脸,朦胧中看见对面的茶楼上站起一人,拄着竹杖,迎面朝他走来。那是庶民装束的熙王爷,笑眼里射出精光,像是等了他很久。咫尺天涯,照浪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紫府,毅然向熙王爷走去。
各有各的路要走,即使紫颜再也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