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这如同战斗宣言一般洋溢着热血与激情的话语,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里生长出来的,似乎还带着拔节的声音。这位阅尽沧桑的世纪老人,用他的言传身教传承着爱国的美德,传扬着爱国的精神。
二战爆发期间,季老身在德国留学无法回国,这一呆就是十年。十年间,他深深地眷念着祖国的同胞,故乡的亲朋,战事一结束,他拒绝了剑桥大学的聘请,急匆匆地赶回故国,回国后一直在北京大学任教,数十年如一日地在教育、学术领域钻研奉献。原北京大学东方学系党委书记贺剑成先生曾用“情系东方、热爱祖国”来描绘季老的爱国情怀,而这句话也被演绎为2006感动中国组委会为季老所作的颁奖辞:“学问铸成大地的风景,他把心汇入传统,把心留在东方。”
回国之后,不论在何种情形下,季老一如既往地热爱着自己的祖国,并且始终教育年轻人要有故土之思,国家之念。当“崇洋媚外”成为20世纪流行的行为时,季老便对这种现象提出了异议:有些人总认为中国制造的东西不好,鄙视“国产”,抵制“国货”,外国的杂志上要是有了什么新鲜东西,必然汲汲而求,宁可花几倍的价钱买同类产品,也非要把自己的钱塞进外国人的腰包。正所谓“便宜没好货”,钱花多了才安心,才比较爽。有的人甚至觉得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季老笑谈:“天上天下、玉宇之内,月亮只此一个,绝无第二,怎么到了国外,月亮反而圆了起来,必然这是人们的心态不端正。”
当外国的食物大量涌入中国的时候,中国各行业都承受着巨大的冲击,仅以餐饮业为例,当肯德基、麦当劳、披萨“横冲直撞”,可乐,雪碧这些舶来品也占据着巨大的市场。季老在肯定这些食物的优点时,却又鲜明地指出:这些特点与中国博大精深的饭菜饮料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同时,在学术界弥漫着的崇洋媚外之气,也令季老大为愤慨。
季老曾在自己的文章中表达过对媚外之人的愤慨,以及对整个民族文化缺失现状的深深忧虑。面对这样一位深切热爱着我们祖国的耄耋老人,年轻的一代是否该有所反思?“平生爱国,不甘后人,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季老的这句肺腑之言,是否也该成为我们每个人悬于头顶的警钟,以日日催我们奋进。
数百年前,季先生的老乡辛弃疾曾在镇江北固山感叹“何处望神州……不尽长江滚滚流”,今日,念及已逝去的季老,想到他一生之中对祖国的无线热爱,不由悲从中来。生命中,总有故土之思、家国之念令人难以抛却,不论身在何处,都要记得家乡的月亮,记得祖国的热土,远方的游子才不会如断线的风筝,才能有所牵挂而不至随风而逝。
良师难遇:知恩,惜恩,报恩
1991年,季老赴山东参加了山东大学90周年校庆。在主席台上讲话时,他称呼台下的同学为“小师弟小师妹们”,全场一片错愕。众所周知,季老毕业于清华大学。
在全场师生的好奇下,季老回忆了这样一段往事。
由于从小家贫,家中无钱供他读书。6岁的季羡林来到济南投奔叔父。1936年他进入山东大学附属中学读书。当时山大的校长是王寿彭,还兼任山东省教育厅厅长,山大附中校长。除了在教育界的显赫声名和地位,王寿彭先生还是民国著名的书法家。
叔父曾经开玩笑似的对季羡林说过:“季家的全部家当也没有王校长的一幅字值钱呀!”
那时候,季老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回家后还要帮叔父大打理杂货铺。生活的艰辛与学习的枯燥让他很快对读书丧失了兴趣。于是,他便萌生了退学的念头。
王校长得知此事后,找到了季羡林,在进行了一番耐心的教导之后,王校长对他说:“如果你能回到学校好好读书,期末考试考取全班第一的话,我就送你一幅对联,还给你题一把扇子。”
于是,季羡林又回到了学校,并且开始发奋学习,终于在期末考试中拿到了全班第一。当他接过王校长按照约定送给他的对联和题过字的扇面的那一刻,他终于发自内心的爱上了读书。当时王寿彭校长给季羡林题的对联上写道:能将忙事成闲事,不薄今人爱古人,并印上了“王寿彭印”和“癸卯状元”两枚印章。而扇面上则恭录了清代诗人厉鹗的一首诗:净几单床月上初,主人对客似僧庐。春来预作看花约,贫去宜求种树书。隔巷旧游成结托,十年豪气早销除。依然不坠风流处,五亩园开手翦蔬。在扇面末端,王校长题写了这样一行字:“录《樊榭山房诗》,丁卯夏五,羡林老弟正,王寿彭”。
季老坦言,当时他同意回学校只是因为叔父那一句玩笑话,为了那幅超过“季家全部家当”的字,而这段刻苦学习的日子却让他明白了学习中的乐趣。
“没有山东大学,没有王校长,就没有我季某的今天,”季老最后总结道。他话音未落,台下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一段往事被广为流传,而季老的不忘本,念师恩也为人称颂。季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道:“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语言中,只有汉语把‘恩’与‘师’紧紧地嵌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名词。这只能解释为中国人最懂得报师恩,为其他民族所望尘莫及。”
尊师重道是中国人的传统,古今皆然。在季老的记忆中,有许多人难以忘记,而其中曾经教诲过他的老师们,更是时时直抵他的心灵深处,让他深深地感恩着。
他曾经写过一本书,名为《季羡林谈师友》,在书的最开始,季老就追忆起自己的老师,从小学起,一直到赴德留学期间,每一位曾经影响过他生命的老师都成为了他怀念并感恩的对象。在季老心中,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年,有些老师的名字、模样甚至都已经模糊,但对他们深深的敬重并没有减少几分。季老明白,没有先辈的教诲,便没有自己今日的成绩。所以,对各位恩师,他的心中只有一如既往的敬重。
季老是个懂得知恩、惜恩的人,他知道遇到一位良师不容易,所以格外珍惜。在追忆他的授业恩师陈寅恪先生时,他格外动情地表达着对老师的感恩和怀念,并决心以自己的努力来学习恩师的著作,宣扬他的学术成就,唯有这样才能以报师恩。这就是怀着一颗感恩之心的季老,他惜恩、报恩,唯有如此,恩情才能得到更长久的延续。
1930年,二十岁的季羡林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专业方向德文,从师吴宓、叶公超学东西诗比较、英文、梵文,并选修了陈寅恪教授的佛经翻译文学、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俞平伯的唐宋诗词、朱自清的陶渊明诗。他们点化了季老的一生,也成为了老人一生敬重的人。
一个人无论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能忘记老师的恩情,因为是老师在最开始的时候开启了我们的智慧之门,他让我们的心智变得成熟,见识变得广阔,他教我们治学、处世、为人,他使我们拥有高尚的道德,明确了奋斗的目标,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师者为我们传道、授业、解惑,学生理当知恩、感恩。
“这是一位什么样的长者呢?对比自己年长的人——当时冯友兰、王力、陈岱孙等比季老高一辈的人都还健在——季老是非常尊敬的。”季老的关门弟子钱文忠教授这样评价自己的老师,而季老对师恩的感念更是影响了他的众多学生,言传身教间,使他的学生们不仅向他学得了治学的方法,更学到了为人的信条。
知己难求,君子之交形淡如水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行走于世的古人今者往往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因此每当遇到知心之人,便会心生一种“为知己者死”的情怀。季老是非常看重友情的,在他的眼中,人生就像是一场无处可藏的搏斗,每个人都需要朋友的支撑,否则形单影只之人智慧成为被击败者,终难取胜。
在季老看来,朋友对当今社会的每个人都是不可缺少的,对每个人的发展都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宗教色彩极浓的中国,朋友被尊为五伦之一。古代反映友谊的故事不胜枚举,比如“桃园三结义”,如钟子期与俞伯牙的故事。他还曾引用法国作家蒙田的话,来表达对友谊的无限向往,“它在获得以后才会升华、增长和发展。它是精神上的,心灵会随之净化。”
知己难求,但世人却苦苦求之。这是因为每当心境彷徨,知己会与自己共同承担苦闷;每当怒气冲天,知己会以宽容的胸怀接纳;每当欣喜若狂,知己会乐于分享;每当乐不思蜀,知己及时给予忠告;每当洋洋自得、走向歪路,知己会及时地拉自己一把;面对知己,无需言语的解释,举手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他便能体会到你此刻的心意。然而,这天下间能如此了解自己的人太少了,即便是父母、兄姊、情人,也不能尽然,从陌路成为交心的朋友,这样的感情便更加稀有,更加难得。
在季老看来,彼此知心的人所结成的友谊通常都是终身不渝的,这种不渝值得一辈子珍藏,即使死去,也想要带在身边。季老有一位相交了近70年的朋友,便是诗人臧克家。即使相识这么多年,季老仍然相见恨晚,后悔自己为何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没有早一点认识臧克家。2005年,臧克家去世了,季老每当追忆这位朋友,都觉得心痛无比,时常感叹人生中最好的朋友离去了,唯有用“他永远永远地活着”来聊以自慰。鲁迅先生曾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的一生有一位知心之人,什么都够了,若是眼前人离开人世,何止“悲痛”一词能形容。
而臧克家也确是最了解季老的朋友之一,他曾经做过一首诗送给季老:
满头白发,根根记录着你的寿长,
标志着你的业绩受到众多的赞扬。
你兼有诸家的同能;你的独秀孤芳,
有几个能够赶上?
海外十年,心系祖国,艰险备尝,
写下的日记何止万行!
你的人,朴素非常,
你的衣着和你的人一样。
天天跑图书馆,习以为常,
你珍惜每一寸时光。
你学识渊博,对中西文化,
最有资格比较衡量。
你潜心学海,成绩辉煌,
探及骊珠,千秋万岁放光芒!
这一首朴素的诗歌,都是朴素的内容,而字里行间却流露着惺惺相惜的珍贵友情。古来圣贤皆寂寞,文人墨客更是自有一番傲骨,七不服、八不忿,真正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所以两位老人对彼此的友谊都格外珍惜。
纵然非常珍惜朋友之间的友情,但季老也不赞同朋友之间的过分亲密。真正的朋友,彼此之间不存在着什么礼遇,哪怕只是一碗清水,一根鹅毛,也一样能代表情意的深厚。季老常说,他的生平有一个弱点,便是不喜欢拜访别人,即使是他最尊敬的老师和老友,也难得一访。并不是他不重视交友;他交友,奉行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交的是真正的朋友。朋友之交是信义之交,讲究的是志同道合,无需多礼、多见,只要心诚便可。季老的这一点与春秋时期的晏子非常相似。
孔子曾经说:“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意思是说晏子是个了不起的人,很善于和人交往的人,他和老朋友交往,相处得越久,就越是互相尊敬,甚至有些距离。这种态度看上去有一些淡漠,但却也为季老所推崇。水,清澈、透明、纯洁、公平、随和、宽容;君子,如兰、淡泊、宁静、致远。二者似远实近,身上所具备的品质大抵相同。如水般恬淡的君子之交,不求交友的轰轰烈烈,只求信义和真诚。
人与人的相处是需要距离的。亲密的朋友之间,确实存在着共同的目标、爱好,乃至心灵的沟通,但这并不代表两个人可以毫无间隙、融为一体。过于亲近,有时候反而会被刺伤;过于疏远,又感受不到友情的温暖,只有把握好相处的距离,才能让友谊之树常青。
恒之心:智者乐,仁者寿
享受寂寞的静美
寂寞不是无可留恋的形单影只,而是岁月沉淀下独享的美丽;寂寞并非磨难重重的苦境,而是可通往自由之界的通途。寂寞本身并不可怕,也并非完全是对人的热情的消融,只要人的内心拥有阳光,便能在心灵的寂寞中享受到静谧的美丽。
季老就是一位甘于寂寞和懂得享受寂寞的人。20世纪30年代,季先生去德国求学之际,独身一人,只身赴异域求知,留妻子一人居守中国,对故乡及亲人的思念只能深埋心中。但在德十余年间,季先生没有被寂寞打垮,从最开始的人生地疏,到慢慢适应,季先生潜心求学,屡遇良师,学识大有长进之际,人生阅历也突然增多,只是身边少亲人陪伴。即使回国之后,由于工作原因,先生多半也是过着独身生活,直到1962年,妻子德华从济南搬到北京来,季老数十年的单身生活才算结束,“现在总算是有了一个家”。
季老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马缨花》,在这篇文章中,他描绘了自己当年的寂寞:“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家中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时,一个人生活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承受能力的,更何况是常年如此。在那段时间,季老从最初的落寞与孤独到慢慢地享受这种寂寞,他渐渐的了悟了寂寞中蕴含的美丽,也在这段时间思索了很多关于自己,关于人生的深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