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别怪活佛仓央嘉措
《死亡诗社》中,有一位反传统教育的老师,在全美国最富盛名的一所学校,上演了一场反传统教育、倡导自由的斗争。这个名唤基廷的老师,他用一种独特的教育方式,唤醒了一群学生沉睡的理想。在他的课堂上,没有学校教规的束缚,他用自由和不羁呼唤孩子们挣脱思想的枷锁,他交学生在诗的王国种自由驰骋。
他说:“我们读诗写诗非为他的灵巧。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而人类充满了热情。医药、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并且是维生的必需条件。但是诗、美、浪漫、爱,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
和仓央嘉措一样,他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思想家,拥有至高无上的纯洁魂灵,只是特立独行的人注定要走一条异常艰难的路。
死后地狱界中的
法王有善恶的镜子
在这里没有的准则
在那里有相应的报应
让他们得胜
英国的威廉·威斯特莫兰德说:战争是勇气掩盖下的懦弱。胜利的那一个人,未必是真正的胜利者。踩在司西平措的大殿上,拉藏汉的得意像是注满水的容器,飞扬跋扈四处泼散。这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看着端坐在王座上的仓央嘉措,年轻的活佛在他眼中是一面透明的琉璃,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粉身碎骨。
第巴桑杰嘉措这个心腹大患已经消除,实现他独揽西藏政教霸业的路上唯一的绊脚石就是仓央嘉措。这个羽翼单薄的佛爷,失去了桑杰嘉措那个盘根交错的大树,他的王座岌岌可危。街头上传唱的情歌和关于他的流言,是他“丑陋”的罪证。
红山之巅,乌黑的云翳压制着布达拉宫的金顶,凛冽的朔风穿过寺僧们猩红的僧袍,一股寒气从脚底传到身体的每一处经脉。光影森然的日光殿,拉萨各寺院的活佛、三大寺的高僧云集一堂,拉藏汉在这里进行对仓央嘉措执行宗教会审。那个贪婪的野心家,磨刀霍霍指向那个手无寸铁、单纯稚嫩的年轻人。
审判刚开始,拉藏汉迫不及待罗列着仓央嘉措的“罪证”。和当年在康熙皇帝面前诋毁仓央嘉措名誉相同,他列出的罪状是:耽于酒色,不守清规,非真达赖。拉藏汉知道,要痛快的除掉仓央嘉措这个绊脚石,他要取得各位上师的认可。不守清规的仓央嘉措是佛门最深的忌讳。
日光殿的各大高僧犹如陈列在馆中的蜡像,他们静穆在佛像面前,没有只言片语。这个不守清规的佛爷,在西藏的宗教史上史无前例。只是,传说中关于活佛的放荡形迹,不是不可宽恕。他的多情更添了一个活佛的本真。木制的佛主面带微笑,只是少了世俗柔情,人们信仰的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佛爷。
再三斟酌,各位上师最终慎重的给这场会审一个严谨的答复:迷失菩提。
这头骄傲的草原狼,低估了西藏民众深沉的信仰。原以为只是轻轻一拨,这个佛爷会如烟尘一样轻轻飞散,他没有想到,他选择的一个最直接的路径却成为一条死胡同。
信仰不是知识,可是信仰是精神上的能力。一个迂腐的政治者,他不懂得生命中信仰的意义。那诗一样美好的爱情,是流淌在仓央嘉措心中的一股甘霖。对爱情的追求,不能降低人们对活佛的爱戴与尊敬。他的伤情和深情是宗教给予的最大的冠冕。
白拉姆女神教人们一遍一遍传唱:
别怪活佛仓央嘉措,
风流倜傥。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带着黄边的黑云
这是天气寒冷严霜要来
非僧非俗的班第
是我佛教法的仇敌
佛陀慈悲,佛法的真意从来不是惩戒。政治的风云却是置人于死地。
迷失菩提。这个结论是西藏宗教界和民众对活佛的共同的态度。或许他们不认可仓央嘉措的形迹,但他们笃定自己的信仰。
政治上的失策,拉藏汉始料未及。原以为拿捏在手的僧人不曾想成了自己的反叛者。或许,是他的嚣张和张狂惹出了三大寺高僧的反感。在信仰和真理面前,他们愿意与名利场做一次公正的对决。
公元1706年,拉藏汉的奏折又一次送进了太和殿的暖阁。他宣称自己除掉了协助准格尔部葛尔丹谋反叛乱的桑杰嘉措,密折中他历数仓央嘉措不守清规、大肆挥霍修建园林、酗酒好色、放浪形骸的行为,并请求康熙皇帝废黜桑杰嘉措所立的假活佛,主张另寻真正的转世灵童。
政治的角逐中,一个单纯的活佛构不成清王朝的威胁。更何况,这个年轻的佛爷是人们敬仰的活佛。有如佛学中只有对错,政治场上只有利害。坐镇中原的满洲帝国,正是从利害关系出发才能制定出合理的制度,坐稳了原本属于汉人的王座。拉藏汉的意图和吞噬西藏的野心,他远在千里看不到,可是在奏折密密麻麻的字眼里,他看的明白。这头在草原上横行无碍的狼,他的野心昭然若见。废黜仓央嘉措,拉藏汉会拥立一个新的宗教政权,以扩大自己的政治范围。黄教政权亦不会同意这样轻易废黜自己的宗教教主,这不是清王朝愿意看到的局面。不废黜活佛,仓央嘉措公然挑衅政治权威,无视清规戒律,过度放纵无论对仓央嘉措还是整个西藏政权都会酿成大祸。
利害清楚的摆在这个英明的君主面前,抉择却是左右两难。政治,注定会有流血牺牲。天真无畏的人,注定不适合做一个君主。
清圣祖四十五年,康熙皇帝派护军统领席柱和学士舒兰入藏。为了安抚拉藏汉,他册封其为“翊法恭顺汗”,并赐予他金印一颗。关于仓央嘉措,他的回复是:押解进京。这里有对拉藏汉的安抚,也是对仓央嘉措的庇护。
决策是开启门的一把钥匙,主动权还把握在当事人的手中。那天的冬天出奇的冷,怪事在西藏频频发生。拉萨的北郊,是仓央嘉措远赴北京的必经之地。初春的天气,高原上下起了拉萨罕见的冰雹。人们说,这是失传多年的黑咒术重现西藏,它用天气的力量向喧懈的蒙古人示警。更不可思议的,是坐落在唐古拉山的纳木错湖。
纳木错,藏语的意思是“天湖”,历史文献上记载,纳木错像蓝天一样降到人间,故称为“天湖”,湖滨的人们认为,这湖波是神的赐予。仓央嘉措进京的那段日子,纳木错湖湖水翻腾,犹如沸腾的开水。湖水平静之后,原来的淡水湖变成咸水,犹如离人的眼泪苦涩。人们说,湖中女神不忍西藏活佛进京,终夜哭泣,她的眼泪淹没了原来的淡水,湖泊溢满了女神的眼泪,淡水湖变成了咸水湖。
还有人说,驻扎在蒙古的兵营,突然爆发了一场怪病,一时死伤无数。军中的医者翻遍医书却找不到病的症结。拉藏汉怀疑他的将士中了一种古老的密术。他迫不及待的送走这位年轻的宗教教主。
公元1706年,还是初春时节,却是一片肃杀天气。飘了一夜的春雪,天亮时中止了飘逸的脚步。仓央嘉措踏出宫门,原本平静的脸木在原地,密密麻麻的人群匍匐在布达拉宫的脚下,白色的哈达虔诚的托在手中像落在空中雨的丝线。飘了一夜的雪花,累了就伏在人们的藏袍上、头发上、眼睛上,在温热的皮肤上变幻成水汽,滴在人们的脸上。模糊在仓央嘉措的眼中,他不知道那是雪水还是信徒们的泪水?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虔诚在人们的心中,永远不离不弃。无论他有多少次的离经叛道,无论拉藏汉强加给他多少肮脏的罪名,无论他多么的叛逆和任性,这些善良的人们从来没有离弃过他。他用一场放逐要抛却的宗教信仰,最后成为他的归宿。
从拉萨启程,他开始一个囚徒的生涯。
押解仓央嘉措的队伍缓缓前行,骑在马背上,穿着彩色锦服的是六世活佛仓央嘉措。他是第一个成为囚徒的活佛,也是唯一一个不带镣铐、不穿囚服的囚徒。汹涌的人潮推着护卫队前进,信徒们匍匐在队伍的两侧蜿蜒成一条长长的河流。这条河从布达拉宫流向拉萨城外的哲蚌寺。
哲蚌寺措钦大殿中,空气冰冷。身着猩红色僧服的寺僧齐聚在大殿前,他们双手合十,低诵法号,梵音沉重伤痛。人们的脸上凝结着寒霜,凝重而肃穆。他们为六世活佛默哀,也在为西藏的未来沉痛。
根据历史记载,护卫队路过哲蚌寺,仓央嘉措被二十多位强悍的寺僧涌进了哲蚌寺的大门,他们迅速敏捷,像高原上奔跑的羚羊,只是一瞬间他们带着仓央嘉措将皇家护卫队挡在森严的寺院门外。
破釜沉舟的惊变,寺僧们一定下了很大的勇气,他们无法阻止命运的浩劫,无法改变政治的变换,无法逾越生死的轮回。可是,他们愿意为信仰冒一次险,哪怕结局是粉身碎骨。
政治与宗教的对峙,在哲蚌寺门口剑拔弩张的进行。寺外的人虎视眈眈,寺内的人肃立在大门两侧枕戈达旦。信众像是洪流越过整齐的护卫队,像是海里的迅猛的浪,灌满了卫队和寺门的空隙不肯离去。
三天三夜,拉藏汉的人马把哲蚌寺围得水泄不通。愤怒涨红了原本红褐色的脸,他杀气腾腾。两军对峙,死伤无数。杀戮是一场残忍的屠刑,仓央嘉措不忍看到。不顾寺僧的百般阻挠和劝阻,他淡然走进凶悍的蒙古军队。
他不愿,红色的血弄脏佛门圣地。哲蚌寺的每一尊佛像、每一个佛塔、每一块砖瓦在他的记忆中那么明晰,那些曾经对他淳淳教诲的经师,那些为了他流血牺牲的喇嘛都是他奉佛地旨意要普度的万物,政治却把他推入罪恶的深渊。
淡然走出寺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这么多年,他辜负了西藏信众的虔诚,他辜负寺院上师的教诲,他辜负第巴桑杰嘉措的殷切期望,他辜负了一个活佛的嘱托。若肉体可以换取西藏的宁静,他愿意割舍。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2.直教生死作相思
藏族的老人常说,梦里常常回去的地方,叫做故乡。
青海是世界屋脊上一片荒凉而寂寞的土地。穿行在荒原中,那里有五彩的经幡随风而动。祭海台边,太阳白晃晃的一团,炙烤这灰白色的礁岩。石头和石块一堆堆的砌成玛尼堆,石头上刻着藏经文,石堆上束着五色的哈达。这里是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的祭海台。
据说,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进京觐见顺治皇帝,受封归返西藏时,宿营沙陀地区。按照藏传佛教宗教仪式,为祈祷海神保佑,在青海湖畔罗桑嘉措与随行僧众和地方官员绕湖传经。由于长途跋涉,人乏马困,转湖的人们口干舌燥。正在束手无策之际,达赖喇嘛指示随从在南坡丛草乱石之间,寻得一涓涓流泉。后来,人们为纪念达赖佛恩,青海湖畔垒起了高高的祭海台。这是一支大地和水的歌谣。因果的大网用细线编织着密密麻麻,青海湖畔,他邂逅前生后世的因缘。在时间和空间的坐标轴上,不管经历千年还是百年,因果斩钉截铁的指向一个共同的终点。
仓央嘉措无数次梦到过那片青色的海。“不要说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上。”踩着湖泊清冷的水,一直走向湖水的深处。那里是他魂归之处。
那跑得最蓝的,抑郁最深;
那跑得最快的,最绝望;
那跑得最美的,最先毁灭。
那突然开始和结束的,要突然碎裂和忧伤。
这是诗人人邻的《风中玻璃》。蓝色的湖波辉映着蓝色的心情,白色的浪花碎在湖面上,粉碎的还有他残缺的忧伤。深秋苍茫的荒原上,寂寥的天空听不到飞鸟的振翅和撕裂的鸣叫,青海湖的一汪清潭,每滴水都是深情。最惨烈的总是最凄美的,毁灭的亦让人最绝望。宗教的哲学与文艺的美糅合在一起筑成一座美的城堡。
每一个藏族的信徒都在怀念他们的活佛。仓央嘉措离开之后,拉萨城里所有爱慕他的女孩子,将自己的房子涂成黄色,那个黄房子的酒馆,是他自由和爱的见证。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历史没有给爱情留下只言片语,仓央嘉措的爱情是他单薄而短暂的生命中绚丽的点缀。穷其一生,他追逐灵魂的自由和尘世间真挚的情感,却为其所累。美丽的故事不会完结,动人的传说亦不会湮灭,仓央嘉措的故事西域高原上一遍遍传唱。
犹如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西西弗斯,他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他,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陡峭的山顶,然而那巨石太重了,每次快到山顶,石块会自动滚下山去,西西弗斯前功尽弃,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命运的枷锁困锁着他,让他无法抗拒,他无力的被众神永无止休的惩罚着。仓央嘉措亦是被诸神惩罚的一个活佛。在高高的王座前,接受着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他却更想佛陀能抛给他一把揭开囚笼的钥匙,让他做回真正的自己。
一个受人尊崇的活佛,一个至高无上的法王,却单纯的像个孩子。他的热情、他的真诚、他的痴情、他耀眼的才华让他走下璀璨的王座,走下金碧辉煌的王殿,走下红山,走进了诗的国度。他用心情谱写生命,用简单谱写灵魂,用诗歌谱写爱情。他无声的快乐是属于他的,只有在诗歌和爱情的国度里,他才真正属于自己。
想来,高原上那些虔诚的信众,一定是极怜惜他的,无论仓央嘉措怎样的叛逆和桀骜不驯,无论他怎样的离经叛道,他们以一个高原广袤的胸怀供养着他,信赖着他。无论是在他生前,还是在他逝后,人们虔诚的为他祷告,为他祈福。他是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的燃烧着,他是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生命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如人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活佛的热情,把他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青海湖埋葬过一切的光荣。无论幸与不幸,波涛汹涌的青海湖,仓央嘉措正享受着他一生中难得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