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里人少,她除了完成领导工作之外,有时也需要亲自上场,扮演其中一个角色。她是有过演戏的经验的,当年大上海的镁光灯灼伤了她的自信,令她对演戏几乎再也提不起兴趣来,然而在这个朴实真诚的环境里,她如鱼得水,在简陋的舞台上,操着流畅的台词,扮演着幻灭无常的人生。显然,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自己的东西,就算有着再好的适应能力,也存在无法融入某一环境的时刻。说起来仿佛很玄妙,但人生,当真有气场相合的说法,合则聚,不合则散,寻常至极。
诚然,这方舞台里的丁玲,便是最好的演员。
重逢
我相信,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一个梦。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千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诗篇。而这个梦,如同千百年来的明月,世代传承,永不相变。风烟千万里,浓烈烽火里,有少年将军,银盔轻裘,白马红缨,从烟火里飒然而来,银枪下血溅十丈,踏破贺兰山缺,痛饮敌血。关山如梦,这样一个英雄梦,年少梦回时,想来谁都曾为之辗转反复。
这样一个梦,谁说就非得是谁的专利呢。女儿身,也不妨白衣红妆,清浅上阵。烈酒长剑,千里月尘,一样可以笑踏河山,保卫故国。我向来以为,这样的女儿,比坚硬的铁血战士们,更多了几分勾魂夺魄的吸引,戎装浅笑,铁衣柔情,两样孑然相反的事物交织掺和在一起,总是比单纯的一样,更加热烈美好。有些女儿,不属于江南三月的春风浅雨,杏花细语,不属于深闺幽庭的古琴软画,冷棋温书,她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从不柔弱,从不娇软,她们向往金戈铁马的人生,追寻大漠黄沙的豪情,自有种江湖侠骨扑面而来,动人心魄。
所以才有木兰十三年从军的风采,红玉阵前铿锵击鼓的绝色,那些战火里浅笑盈盈的红颜,似乎隐匿在野史里暗自活色生香,仿佛遥不可及,实际上却近在咫尺。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侧,都有那么几个肝胆侠骨的女儿们,她们爽朗而细腻,锋利而痛快,倘若你曾发觉,请一定要珍而重之。她们说的话或许不曾动听,却必定出自真心。
我以为,丁玲就是这样一个血液里都充满了侠气的女子,所以她很少作小女儿娇态,很少以自己的女儿身份向谁撒娇,即使是当年相知相许的丈夫,亦是以一种相互扶持的姿态,平等而温暖。因而,当她成为“西战团”的一员随军而行时,周围的人们,几乎都要忘却了这位柔韧坚强的战士,实际上是女儿身。
“西战团”的全名是西北战地服务团,这个团队,是一支文化团队,主要是一支宣传部队。他们没有枪支炮弹,唯有歌声与笔墨,这些,就是他们的武器,他们刺向敌人心脏最尖锐的刀剑。而此时的丁玲,就是西战团的骨干人物。这个团队是特殊的,在团之下,他们不叫“科”也不叫“部”,而是叫“股”。丁玲担任的是西战团的宣传委员,而她后来的丈夫陈明则是宣传股长,正是因为共同从事这样工作,两人有了相处的契机,才有了后来的相知相许。故事的开头终归平静,而此时,两人还想不到日后竟会有如此之深的宿缘。
这当真是队伍里最小的一支团队,全团上下不过三十余人,加上分配过来的一匹马。行军时,团旗高高飘扬在最前头,人牵着马跟着走,倒也有种浩浩荡荡的气势。声势浩大并不在于人多人少,更多的则是人心当中的士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这种东西,对于行军打战而言,是必不可少的。
丁玲走在这支队伍中间,兴致勃勃,气势昂扬,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一名战士,即使自己这样的战士,不能亲手手刃敌人,却也能让自己扬眉吐气一回。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延安,当初自己千里迢迢地奔赴而来,如今就这样告别了它,不舍的滋味从心中流淌而出,分别总是太匆匆,匆忙得连惆怅的时间都觉得奢侈。经年累月后回忆起这场落满尘埃的离别,怅然之外,唇角依旧微微上扬。
没有离别的悲伤,何来相聚的欢喜。今夕何夕,缘聚缘散,她经历过太多的分别,太清楚地知道,过往终究是过往,更重要的来路还在前方。他们沿着延河一路而下,又强渡黄河而过,风霜满面,风尘仆仆,战途中的日子,无人顾得上仪容外貌,行军的姿态,便是这世上最端庄肃穆的姿态,圣洁而令人敬仰。他们一路走过,全凭着双腿,就是军中的高官,也同他们一起同甘共苦,没人例外,他们从风雨泥泞中走出来,又神采奕奕地面向光辉前路。
走了一路,这个小小战团的痕迹就留了一路,歌声留在每个沉静皎洁的月夜里,画语留在每一堵可以泼墨的墙壁上,他们朗朗而起的口号,亦是留在沿途千万人民的心中。这是一种何等的辉煌,有时候,刀剑伤不了的人心,会被某些话语轻易软化,那些柔声细语,如若三月细雨,轻柔地潜入了人心里,生根发芽,深深就扎根进来。
走了一路,丁玲就成长了一路。那些通俗而深刻的歌声,唱进的不只是百姓的心底,亦是她的心里;那些简浅而明了的画卷,不仅在人们心中留下颜色,也在她心里搭了一座桥。她比以往更深刻地明白了“大众化”这三个字的含义,而以往的她,确实不明白。
关于大众化和人性化的论争,不止是中国,纵使是整个世界的文坛上都不曾停歇过。三十年代的中国,就曾经爆发过这样一场论争。有人坚持属于大众的才是文化的,而有人则肯定了文化是有阶级性的。最后还是鲁迅先生站出来,作了总结退让,才让这场论争告一段落。其实不管怎样的文化,以怎样的形式,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或许那些温润清高的文字,能贴近某些人孤寂的心灵,像是泥融三月的春燕,飞进专属的屋檐,那些文字,是美丽的骄傲的,姿态看似温和,实则倨傲地,就拒绝了其他人的进入。
而大众化的文化,则是在一开始,就以一种平和相等的姿态,温柔亲切地接近最寻常的那些人,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压迫,什么是反抗,它就用最平常最通俗的方式,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地,告诉他们那些真理,唤醒他们的灵魂。
丁玲曾经选择的是前一条道路,或许,作为一名女作家,无论如何,心底都会有种莫名的清高,这并不代表她是倨傲冷淡的,只是某种小清新的情怀,带点孤芳自赏的骄傲。她的梦珂和莎菲,或许在文人心中更加深入人心,然而她后来的陆萍们,却一定比前者都更广阔的天地。她放弃过往的风花雪月,放弃那些对月长叹对花照影的自怨自怜,向人民敞开心胸,必然也会有更多的人,用真诚的心去欢迎接待她。
田野里的花草有发出了新芽,春风再一次吹醒的这片天地,山和水都再度轻盈快活地旋转起来,陕北山西的羊肠小道上,曾经走过多少人,曾经发生过多少事,如今都已随风而去。正如年年岁岁花复开,年年岁岁花不同。穿着戎装的女战士走在这些曲折狭窄的小路上,风吹动她额前被汗濡湿的碎发,也吹动了她唇畔淡淡的笑意。
当他们终于走进了山西境内。这片异常安静的特殊天地,似乎也因为他们的到来,悄然沸腾开来。这里是军阀阎锡山独占的地方,他拒绝蒋介石对山西的统领,也厌恶恐惧共产党的到来,虽然也随大流地说要抗日,但是当日本人经过山西时,他却缩在深楼里,不声不响,任由日军横行而过。他们经过无数城镇,走进了山西古城临汾,气氛,却如同日出之前的暗夜,忽而诡谲起来。
这座古城,自古以来就盛产美酒。一醉解千愁,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些千年来的信条,此时却似乎毫不管用。这里不少烈酒,却依旧萦绕着浓烈的哀愁。此愁不解,便无人快活。临汾的县长亲自出面,代表县里欢迎他们的到来,然而这位面相老实的中年人,纵使是在美酒佳肴的席面上,眉宇间依旧愁意不去。
他是听说过丁玲的名字的,知道这位女作家如今在红军中随军,于是次日专门请了她去家中做客,并且将妻子和女儿都唤出来作陪。对于他的盛情美意,丁玲大大方方地随之而往,并不羞涩拘泥。席间,丁玲与之长谈,听出了他愁意的源头——他从未将希望寄托在阎锡山身上,总预感山西即将沦陷,身为一方父母官,他竟然出了发愁之外,毫无两全之法。
愁能如何呢?除却增添两鬓几率白发,除却令身侧的儿女至亲与之同愁,除却令眼中所有景物都蒙上一层灰白颜色。她微笑着,尽量去宽慰这位可怜人的心灵,关于未来的日子,谁能预料,无人是神,能够清楚预知未来的每一条脉络,但若心在希望在,便不愁前路难行。当两三日后她离开这座古城,回头遥遥望了一眼,雾色春意里的古城,格外迷蒙美好,对于它未卜的命运,她也无能为力,只能暗自祈祷它福泽深厚。然而,三月间消息传来,那位县长的话仿佛成了真,临汾果然失守,他也失去了下落,不知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