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是谁?那是从封建地主家庭里,冲破桎梏,又茫然不知所往的少女。那本来就是带着那个时代,所造成的些许病态的女子。忧郁,沉默,空虚,神经质,又自怨自怜,同她身上的肺病一起,被吞噬在那个黑暗的黎明之前。她带给人的伤感和虚无,极容易就将那个时代的青年,一起拖进冰冷的旋涡,也极容易引起他们的共鸣。作为莎菲的母亲,当时年轻的丁玲确实带着这样几分影子,同样沉默,同样犹豫,但不同的是,丁玲是积极的向上的,不像莎菲,一条路走到黑,在绝望里永远沉寂下去。
而黑妮呢,原型是温家屯里,那个温柔可怜的女子。丁玲巧手轻裁,将最初的她,幻化成月色下迷蒙的剪影,尔后用自己的灵心和才情,将她丰满充实,在心间熔炼,于笔端流淌,朴实却令人唏嘘的姑娘,跃然于纸上,如一场梦,又如无比逼真的现实。除却那段寄人篱下的岁月,我们实在是难以发觉,她与丁玲之间的相同之处。
只能说,做女人难,而做一个成功女人更难,至于既想要做成功的女人,又不想面对人世流言,清清白白地行走在世间,当真如同天方夜谭。人心是多么难以猜度的事物,谁有那么大的魅力,能够将世上万千人心,都牢牢控制在掌心。我们唯有在时月里修炼自己的道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任人评说。就像那句话说的那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毕竟,说或不说,是他人的权利,而是或不是,也是他人的以为,我们没有剥夺这项权利的权力。
浮生易碎,如同烟花。丁玲是豁达的,读者的看法各有千秋,谁都无法评价他们的低劣或高尚,即使她是创造出这座城池的作者。她太纯净,误以为那只不过是读者之间的争议,或许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便能烟消云散,随风而去。只因她从不揣度人心的险恶,也从不记恨人世的阴暗,因此从不知晓,并不是谁与谁,都是真心以待;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像她对待朋友们一样真心地相交。
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同这样的人相交,永远不会感到压力,永远不会觉得有负担。但是有时候,也为这样的朋友感到担忧,人世如此复杂,人心有那样难测,他们却如此单纯洁净,甚至不愿意去触碰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他们的宁静生活,会不会遭到阴险的破坏,他们的人生,会不会从此荆棘满布?
其实事实会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不论是坎坷还是鲜花,都有美好的阳光照耀在他们头顶。风雨弥漫,人世沧桑,只因心有艳阳,不论身在何方,都能看到斑斓的彩虹。我想,在丁玲遭受厄运的那数十年里,她也不曾真正被苦难摧残,被噩运达到。无论我们如何看待,坚信自己是对的人,永远都不会是悲剧。
馥郁
时常有人说,一心一意,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力量。纵使有些时候,一心一意,是为了生存的迫不得已,然而,那种坚持不懈的温柔,总是容易令人为之动容,为之潸然。烟雨天青,有些故事已经幻化为尘。而青灯古佛下的僧侣,依旧默默背诵,那些沉静久远的梵书。
不要忽略这份力量。在石缝岩隙中开出最清丽的花朵,在烟雨朦胧的湖畔等候数十年的天涯,在变迁横流的人世里寻觅这一生唯一的深情。世间绝大多数的人,就是少了这份一心一意的坚持,最终才会一事无成。凡事,不是出于兴趣,略略沾染,就足可安慰放手的。这听上去好似万般事物,每样都能浅尝辄止,仿佛也是不错。可这样一场美梦人生,总要有一样,是深于自身的,才足以告慰平生。
一心一意的坚持,在湮灭的红尘里,也值得满袖芬芳地降临,生长。不要害怕雨声太过惊人,不要害怕风踪太过呼啸,也不要害怕积年的雪长年不化,一心相依,一心相持,怀着理想,怀着美梦,带两三分莞尔的笑,渐行渐远,渐渐地,就能看到漫山的馥郁。
曾有人问丁玲,这数十年间,她最满意的是哪部作品。众所周知,她的作品有些早已被翻译成各种文字,风靡世界,甚至被当成研究中国社会的范本。然而她摇摇头,显然之前就对这个问题有过思索。而她的回答是:都不满意。
这是个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答案。用我们的眼光看来,或许《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是她的巅峰,就算是她,可能也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然而,对于丁玲而言,创作是没有止步的那天,只要她一息尚存,只要她还能提笔,还能说话,就永远不会停止创作的脚步。若是如此,谁又能肯定,丁玲再也写不出更加完美的作品呢?
我们已经是历史的见证人,虽然深知丁玲此后确实没有超越这本书的作品,然而在当时,这确实是无法肯定的。而对于一位真正的作家,真正有事业心的人而言,是不会满足于此时取得的成绩的,不论那是微小还是浩大,对于他们,那只不过是小小的成就罢了。他们的目光,是专注在未知的前方的。至于脚下,纵使繁花织锦,烈火烹油,也无法挽留。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时间,而是不思进取。
丁玲曾说,她在写完一个人物后,隔了一段时间,再来仔细欣赏,就会觉得这个人物,于她此时心里所想的,并不相同,还有许多特性,她并没有描摹出来。有时,生活如水中行舟地过去,忽然在脑海之间,就出现一些新的人物,迫使她提起笔,倾泻在纸上。她永远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写出更好的人物来,所以她也永远都不会满足。
每个在笔耕中度过的日子,都是她的艳阳天。而不管这些书,可能会给她带来什么苦难,她依旧甘之如饴,愿意为了它们的出世,承受这些不该她来承受的痛苦。而这些痛苦,有时并非是降临在自己身上。一个人来到这个世间,就与人世的一切,扯上了息息相关的关系。父母,儿女,亲人,朋友,人不是孤独的岛屿,来来往往,万般行走,百丈的红尘万丈的繁华,总有许许多多的牵挂,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我们总会豁然顿叹,原来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无法开口言爱,也不是风雨欺凌,滚滚的伤口纵横交织于自己身上,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受到伤害而无能为力。于是,有人说,所有痛苦,都源于人对自身无能的憎恶。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尤其是当看到自己眷恋深爱的人们,遭遇某种不幸,这是痛恨自身,亦是怨恨苍天。
在丁玲的一生中,一切都仿佛是有所预兆的。诡谲莫测的上苍,总喜爱给她一些难以追寻的信号,有时足以引起她的直觉,却始终不能避免。生命纵使能够重来,还是有许多人,会按照原始的轨道走下去,一直走到那个尽头。不是不愿意走出另一份崭新,而是人生的无奈就在那里,即使明知前方风云迷迭,依旧死了心,不肯回头地要走下去。就像明知那个不可深爱,不可痴迷,不可神魂颠倒,可是当她低眉浅笑,垂眸轻抬时,一颗心,总是要忍不住地春波荡漾,红花漫山。
而这次,上苍给丁玲的预示,与她的旧友,那位曾漫笔在青翠边城的沈从文。我始终坚持,丁玲和沈从文,从始至终,都有着外物无法摧残的深刻友谊的。他们后世对彼此的伤害,不能说那是谁的错,而是源于时代的阻隔,也生于各自的误会,着实令人唏嘘。可就是有这样一种爱,不属于任何情人,也不属于血脉相连的亲人,唯独属于朋友。她与沈从文,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受同样的风雨沐浴,山水雕琢,骨子里的心性,有时是息息融汇的。
他们曾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实际上,他们都不是口若悬河的人,在众人里,是难得的沉默寡言,甚少能看到他们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时候。然而,在彼此面前,却都是百无禁忌,什么掏心窝的话都可以拿出来与彼此分享,什么隐秘的事情都可以坦然地呈现在彼此的面前。他还是她那时的丈夫胡也频介绍给她的,那个清秀温暖的年轻人,总觉得自己事情太多,可以分给丁玲的时间太少,索性将自己的朋友带到她身边,让她可以稍微不那么寂寞。
但恐怕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这样投缘,投缘到有时自己都会觉得嫉妒。也确实呵,这个像月光一样清淡优雅的女子,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那样矜持纯净,仿佛多说了几句话,就是罪过的模样,却偏偏在这位朋友面前,将从小到大的事情,都娓娓道尽。而那位朋友,也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从不耐烦地倾听,偶尔也添上一两句评语。其实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能猜懂其中少数句子。他们以故土乡音,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倾心相交,此时累积的友谊,就是一生。
胡也频没有想到,这份无关风月的爱,是值得他们信任守护的,沈从文之于丁玲的帮助,是无法以世间任何一样东西来衡量的。在他入狱之后,是沈从文陪着丁玲四处周旋,满世界地找关系奔走。在他离世之后,也是沈从文帮着丁玲,将所有后事操持,不远万里地护送她和襁褓中的孩子,漂洋过海,踏遍湘江烟水,从人世茫茫的繁华都市,回到宁静悠远的故乡。
这份友谊,不可用金钱衡量,也不可用时光苍白老化。有些记忆,从来都不会陈旧腐败,那时漫长时光里的栀子花,被夹在厚重的书页里,泛了黄,重新翻开掉落地上时,依旧馥郁清香。我相信,他们之间的友情,就属于这样的情怀。在丁玲后来浮沉的烟雨人生里,也从未忘记过自己曾有过那样一个真心的朋友,叫做沈从文。
但是,那些有过分歧,有过争吵的日子,她却已经模糊。冰冷而滚烫的泪水,落在字迹未干的笔墨上,泛开千丝万缕的愁,也泛开了说不尽道不完的悲凉。过往存在过的记忆,并不可能彻底遗忘,只不过是在纷纷的岁月烟尘里,一时记不起,或者是不愿真心记起罢了。而那些烦忧过憎恨过的时光,匆匆而过,只留下满目的疮痍,与一声长叹。
并不是由于性格上的差异,也并非是对待彼此的不好,所有的误解,都源于那个特定的年代,各自的政治目光。或许,沈从文就是这样的人,天生清淡,行走纷繁人世,万事流水一样经心而过,却没有能在他心里停留下来的。正如他笔下的那个美好世界,那座清秀小城,没有烟火熏染,没有战火纷纷,也没有乱世带来的任何流痕。谁都只是清淡而又温暖地活着,外面的离乱,同他们无关。
只是丁玲,却有那么一颗血热的心,为家为国,千秋的人世,遇上了这样危急的动乱时刻,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儿女,就应该为之付出一切。所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句江湖义气的话,虽然过于血性,然而用在此时,却是最恰当不过。因而,这位曾经的好友,她认为应该是与她惺惺相惜,风雨同行的朋友,在她眼中,这样陌生,冷漠,竟然不像她所认识的他。她是那样一动起感情来,就不顾一切的女子,这怎么能不令她难以忍受。
其实,人世万千,人间的种种,总是会大相径庭。连龙生九子,都各不一般,更何况是芸芸人海。爱好什么,喜欢怎么过,都是一个人的选择,一个人的解脱,谁都不曾欠过谁,的确没有必要忧愁,也没有必要那样决绝地转身而去。再深的爱恨,都会在流年里,淡成隐约无踪的痕迹,回首往事,我们终究会发现,当初任性造成的冰冷,其实根本毫无必要。
然而,不堪回首,怎堪回首。浮现的往事,经不起如今一丝的追悔。人总要年少轻狂过,才觉得青春未曾白白走过,总要骄傲任性过,才不算不曾红过樱桃,绿过芭蕉。
在那个时候,并不是只有丁玲看不惯沈从文的清淡,早就有人撰文批评这位来自湘西的才子。三四十年代闹得沸沸扬扬的阶级论,沈从文也参与其中,或许这些都是他后来半生离乱的隐患。没有毫无原因的爱恨,也没有寻不到因果的动乱,早年的不经意的事情,多年后或许就成为了悔恨一生的故事。
柳绿花红,流年过了一度又一度。1949年一月的某一日,雪意未散,初春的温润还没有弥漫在这个古老的京都,却有流波,显示出最初的芽苗。随着郭沫若《斥反动文艺》一文的发表,北京大学的学生喊出了这样的口号——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新月派和现代评论派,都是用派系带过,唯独沈从文,赤裸裸的名字被写成清晰的字体,横在这个承载过太多历史的校园,那样触目惊心。
这位清淡了半生的沈先生,开始预知了还不曾真正到来的风暴。他是温和的,凤凰古城的烟雨,将他染成了明白如月的男子。十年烟火,他的心如止水,却并不是对外界的风雨,一无所知。他似乎能够预测,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而真正的伤害,还未曾从云端后,显露出它的一鳞半爪。他不曾期望在这场风暴里,独善其身,然而稚子何辜,他不愿因他一人,将家人牵连。于是,在解放军和平解放了北京后,他想到了旧日的老友,那位走对了道路的朋友,现在的她,大约能够告诉自己一些确切的事情。
怀着这样的希望,他走进了丁玲家的大门。他抬手,轻叩那扇朱红色的门,阳光碎微。叩门声入耳,旧年的时光一如流水阑珊,过往的伤痕忽然在眼前清晰。那扇门在眼前无声开启,那位多年不曾相见的老友,在光影背后,露出了笑意,依稀如同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