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把脸色一沉,怫然道:“有旨不准说!”
杨锐气得满面溅朱,怒斥道:“哪里是有旨不准说,分明是尔军机大臣妒贤忌能,借机陷害!”他想扑向刚毅,却被左右皂隶抓住了。刑场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吆喝之声。
惟有谭嗣同、康广仁、林旭都巍然挺立,面不改色。
林旭才二十四岁,本来白皙的脸上,现在显得更加苍白了。他望了望台上的刚毅,又环顾了一下刑场的景象,叹息了一声道:“吾辈死,正气尽矣!”
康广仁戴着铁链手铐,站在他的身旁,却应声哑然笑道:“暾谷,你太悲观了。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我辈何患没有后继人?我等死,人心必将振奋,而中国之复兴富强也就有望了,何言正气尽哉?”说罢,放声阔笑,全场为之愕然。
谭嗣同在六人中是身材最高的。虽然经过牢狱生活的折磨,他已经消瘦和憔悴多了,但仍英气袭人。决死前内心的平静使他的面容和整个身影都焕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光彩。他蔑视地凝望着台上的刚毅,简直不屑向他提出什么质问。他回想起去年在水罗村中接触的那些村民和父老,他们和这个神气十足的一品大臣之间,相距是多么遥远啊!他刚毅什么时候曾接触过那些穷乡僻壤的贫民呢?能要求他想到那些穷苦无告的黎民的生活吗?还有邓继扬讲述过的那些女工的悲惨遭遇,能指望像刚毅这样的人去关怀和解决吗?当今世道,阿谀奉迎、残民以逞的人总是飞黄腾达,居高位,掌大权;而爱国爱民的志士,都总是被投入监牢,推向法场,古往今来,该有多少这样的例证啊!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这是一个多么不平的黑暗的世界!既然自己已没有力量去改变它了,那它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但当他转过头来,平静地扫视刑场时,他的心却怦怦地跳动起来了。多么熟悉的、令人悲伤而又可爱的城市!这就是他度过童年的地方啊!他想起了母亲和兄长,想起了罗英和秦萍兄弟,想起了光绪皇上,想起了同在这一城市里的已死的和活着的亲人!想起了三十四年来不平静的生活经历,想起了远在天涯的亲人和战友……永别了!一切都要永别了!他突然感到心头一阵紧缩,眼睛也灼热起来了,眼眶中涌满了滚烫的泪水。但他迅速控制了自己,没有落下泪来。此时此刻,他决不愿意在刚毅等愚蠢的敌人面前落下半滴眼泪!当皂役递给他一支毛笔,要他在最后的判决书上画押时,他接过笔来,一挥而就,飞快地在那判决书上写下了四句话: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他昂然挺立,最后望了一眼愁云密布、阴雨霏霏的暗淡的天空,便转过身来,跟随执刑吏,向刑场中央走去。
号炮又响了。一排刽子手举起了屠刀。六名维新志士,为了祖国,为了人民,无声地倒下去了!他们的血染红了大地,也映红了中华民族无数志士的心。烈士的鲜血是不会白流的。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记载着,每当统治者到了必须用屠杀、用斗士的鲜血,来维持自己的宝座时,他们自己也就已经到了崩溃和覆灭的边缘了!而一切新的、美好的东西,则必将在烈士们鲜血的浇灌下生长起来,茁壮起来。这就是历史的法则。
89
天,阴沉沉的,不断洒下满天细雨。
上海张园的正殿内,素烛高烧,香烟缭绕。黄浦滩上的文人志士们,正在这里遥祭谭嗣同等六君子的英灵。
正中蓝色的素幕上,悬挂着六君子的遗容。谭嗣同和康广仁的遗容居中,左边是杨深秀、刘光第,右边是林旭、杨锐。遗容上都披着用黑白二色素绢结扎的花球。遗容两边悬挂着无数白色的挽联和挽诗,把整个祭堂装点得一片雪白。遗容前的香案上,燃着一十二对手臂粗的素烛,烧着六炉檀香,烛影摇曳,香烟缥渺,使整个祭堂内的气氛更显得庄严肃穆,动人心魄。
主祭人容闳,是最近新从北京来到上海的。他白发银须,心境悲凉,带领着大家向六君子遗像,行了三鞠躬礼,接着又慷慨激昂地简单介绍和评述了最近京城内发生的事变,因而引起了一片欷歔。
他讲完后,又有唐才常声泪俱下地介绍了谭嗣同的人品、抱负和事迹。人群中更加传出了一片饮泣之声。
然后,便是谭嗣同的学生、上海译书局的青年职工林圭,为大家朗读了国内外报刊的述评。他神情悲怆,情绪激烈,拿着一份新出版的《字林西报》,走上台时,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开始时,他感情过于激动,声音还有点急促和沙哑,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镇定下来了。全场的人都为这个英俊青年的激动的声调吸引住了,倾听他用清晰的湖南官话,侃侃地朗诵着《字林西报》十月八日的专论《政变对维新》:
最近慈禧太后在北京所处死的六个青年,无疑地历史将以爱国者的名义给予他们,因为他们是为国家的利益而贡献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来到北京并不是希求高官显爵,以便搜括人民而自肥,而是以发动和平的维新改革为惟一目的。……在一群自私自利的官僚中,他们可算得是忠君爱国的典型人物。当然,我们并不认为他们的一切计划都聪明,但他们的动机是高贵的,因此他们的光荣也是不朽的。
中国野蛮地谋杀了他的第一批爱国青年,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到他,与他的邻邦的一个鲜明对比。在日本,这一类的青年是被欢迎的,被给予荣誉地位的。在那个岛国中,他们奔放的热情是有出路的。卓越的日本代表伊藤侯爵,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在危急有事之秋,他受到全国的鼓励,在改革政府的工作中,贡献了他的一切才智。无疑地,若是光绪能成为中华帝国命运的主人,他也同样能鼓励自己周围的青年们,为真正维新的政策,贡献爱国热忱。光绪是锐意改革的。从中日甲午战争的苦痛经验中,他得到了教训。他注意到日本的进步,因此引起了取法于日本的决心。他发现维新党的这些青年,恰恰是他所需要的。无疑地,若有可能的话,他将迅速把他们放在负重要责任的地位上。
不过,中国的维新运动并不是这样就消灭了。维新运动从来就没有倚靠皇帝取得成功的,它也不会因皇帝的缺席而全然失败。他的胜利是肯定的,因为它是中国人所需要的……战争和赔款已迫使中国人民相信他们之所以不如日本,是因为日本采用了新法,所以有今日的强盛。中国人民是不会长期甘于处在劣势之中的,必然会为自己获得这种新力量的源泉。
慈禧太后已经是六十四岁高龄的人了。她渴望安静地固守旧法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中国是不应当让自己为这样少数老年人的兴趣所统治的。生者的兴趣和生者的竞争,只有在年富力强的青年中才可以体会到。中国需要的是青年的血液。而我们在康有为和他的死义的诸同僚的例子中,已经看到这种旺盛的精神是充沛的。我们引以为慰。惟一的遗憾是,这些人竟牺牲在一个非正义的反动势力的酷刑之下。但我们可以断言,这些人的精神是继续存在于很多人中间的。改革一日不完成,他们决不会一日休止!
林圭激动地念诵着,大家都在倾听,祭堂内没有一点儿声响。直到他念完了,大家才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仪式结束了。人们都分散开来,默默地欣赏着各地文友们寄来的挽诗和挽联。
容闳和刘鹗、李伯元、吴趼人、曾朴等小说家都站在天津严复寄来的挽诗面前,欣赏着那沉挚的诗句,一面默诵,一面频频地点首。那挽诗写道:
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
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
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
临河鸣犊叹,莫遣寸心灰!
容闳抚着唇上的髭须,连连点头道:“又陵这诗,写得真挚深沉,又最得体。我原来只赞叹他的《天演论》译得好,现在看来,他竟还是一位很诚实的诗人哩。”说完,回过头来,见李伯元、吴趼人站在身旁,便指着他们问道:“听说你俩都在写小说,一个叫《官场现形记》、一个叫《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是揭露当代官场黑幕的。这个很好。希望你们快点把它写出来。在美国,政府和民众都是很重视小说家的作用的。”
李伯元是江苏武进人,吴趼人是广东佛山人,他两人恰好又都是同年生的,今年不过三十一岁,对容闳来说,都是后进。他们对这位十分熟悉美国,而又十分热爱祖国的美籍华人中的前辈是很尊敬的,听见他赞扬他们的写作计划,自然都很高兴,两人都同声答道:“我们都涉世不深,文笔也极幼稚,不过是信手乱抹罢了。拙作即将脱稿,待脱稿后,一定请老前辈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