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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鼎彝离了天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汉口英租界宝顺里,见了唐才常和林圭,讲了北边义和团的情况,大家都很惋惜。
这时,武汉和湖湘一带的自立军都已经成立起来了。自立军总部就设在宝顺里这幢西式小楼房里,由唐才常、林圭亲自主持。又在江汉关附近找了一家门口挂着李慎德堂招牌的照相馆作掩护,打着中国国会驻汉事务所的牌号,并派原长沙时务学堂学生李虎村为总文案,住在那里,与各路自立军联络。唐才常又任命林圭为自立军中军统领,驻汉口;沈荩为右军统领,驻新堤;陈犹龙为左军统领,驻常德,田邦璇为后军统领,驻汉阳。现在,秦鼎彝来了,唐才常、林圭知道他与安徽抚署卫队管带孙道毅友善,便委派他到安徽去活动,任他为前军统领。
秦鼎彝也不畏难推辞。他与唐才常、林圭等约定了联络办法和起义时间,领了一批富有票和入会凭单等,便只身一人奔往安徽。
到了安徽省城,秦鼎彝首先找到他的旧友孙道毅。
这孙道毅也是湖南长沙人,与秦鼎彝原是童年时代的好友、总角之交。他比秦鼎彝略大几岁,虽说是抚署衙门的卫队管带,也算是抚台大人的亲信了,但因他出身贫寒,小时候读书不多,又好玩耍,尽管空长得一副好衣架,昂藏七尺之躯,而腹中的学识却是很有限的,问中国不知有多少朝代,问世界不知有几个大陆,平常连一个书信手札也写不通,说话总要带上几个别字,所以他虽吃粮多年,但薪俸仍然很微薄,仕途上也没有多大前程。如今他已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还没有找到一房妻室。加上他又置身于全省最高的衙门之中,每日所见尽是一些达官贵人、豪绅巨贾们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时间一长,也就产生了满腹牢骚和愤世之情。
常言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这都是人生的快意之事。孙道毅正在年纪轻轻、爱交朋友的时期,恰又独居异乡,苦闷得很,忽然见到童年时期的同乡好友,千里来会,哪有不欢喜的?他忙把秦鼎彝接回到自己的寓所中,一住就是几天,每日沽酒杀鸡,热情款待,日同游,夜同寝,谈不尽的童年往事和知心体己话儿。
秦鼎彝来后,也时常用话试探他,知道他对官场腐败情形十分不满,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便也放心地同他亲热叙旧,痛痛快快地畅叙了好几天。
过了几天,秦鼎彝才提出要找个事做。
孙道毅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
“如今谋事的人太多,要在省城内找个差事很不容易。你又是一个出过洋的、有才学的人,不像我们这样不长进的粗人,差不多的事儿也不能委屈你去做。倒是大通有个长江缉私水师营盘,在那里我还有点门路。那个水师统领同我有些交情。我早就听他说要找一个懂洋务的好幕宾,帮助他佐理水师营务。这位置也还合式,只是不在省城,也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去那里。”
秦鼎彝听了,心中暗暗盘算。他想,只要掌握了大通水师,不但对起义有利,而且还可以上通武汉,下控宁沪,把整个长江流域都控制起来。大通离省城较远,又比较便于开展活动,正是一个理想的去处。他略一沉思便满口答应了,说:
“我现在也是一个落魄之人,能找碗饭吃就行了,哪里还能硬要在省城工作?这事就麻烦你了,如能成功,我一定重重相谢。”
第二天,孙道毅就去找大通缉私水师统领肖汉卿活动。
这肖汉卿是个行伍出身的武官,早年间曾在淮军吴长庆的庆字营中吃粮当差。光绪六年,吴长庆任广东水师提督时,他曾在广东水师营中当过一名参将。吴长庆到朝鲜后,他回到了安徽,依靠淮军中的一些老关系,在大通缉私水师当了一名统领,二十年来迄未提升。现在,他已是四十八九岁的人了,“五十而知天命”,仕进之心渐冷,身体也渐渐发福了,一心只想多积累一些银子好安享晚年。他当这个缉私水师统领,官职虽不高,薪俸也不厚,但却是一个肥缺,有两大财源:一是缉私变走私。缉私水师本是专门缉查捉拿长江上来往的走私客商的。有些豪商巨贾,为了走私一批奇俏货,不得不事先花银子找缉私水师打通关节,有时送上一笔厚礼,他肖汉卿就可以坐得几百上千两银子。碰到一些极有利的买卖,他还可以化个名字去搭上一股,那些走私客商见缉私水师来搭股,自然是很欢迎的。于是,他便同走私商贾,合同转运,用缉私水师的兵船,护送大宗走私货物,既安全便利,又可以偷税漏税,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二是吃缺额。水师营中有哪些病死、逃亡、被斥退的兵弁,册上却并不除名。这些人的所有粮饷补给,照样都到上头去领了来,然后由水师的几个官员私分,下面经手办事之人当然也要分一点,但大头还是他这个统领的,自有心腹僚佐按月送上门来。
肖汉卿捞了这些油水外快,便在大通城内开了一家当铺,又放印子钱,收子母债,盘剥那些穷苦人的血汗。发了财,他便在省城南郊盖了一座豪华的公馆,过开了安富尊荣的日子。他每日只在城中与一班官场中的朋友来往应酬,抽抽大烟,叉叉麻将,看看新戏,吃吃花酒,根本不到大通水师营中去办公。
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自己老了,仕途无望了,便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他想,如今科举已废,考秀才、举人恐怕不吃香了,最有前途的还是那些留洋生,便想找一个从外国回来的洋秀才到缉私水师营中来,一当教习,二作幕僚,既帮助他管理营务,还可以教他的儿子学点洋文,将来好送到国外去“镀金”深造。他听到孙道毅说,秦鼎彝到过东洋,还在日本当过报馆主笔,中西文都来得,这种人才是很难得的,又是抚台衙门亲兵头目介绍的人,自然十分可靠。因此他十分满意,当天就写了个大红帖子,恭请秦鼎彝到肖公馆来赴宴。
肖公馆座落在城郊,是一座中西合璧的精美住房,有一座华美的客厅。客厅内摆着满堂紫檀木镶大理石的磨漆家俱。客厅旁还有两间雅室,一间名为“香云居”,是供肖汉卿与客人们躺着抽阿芙蓉用的,有舒适的床和精制的烟具;一间名为“极乐轩”,是专供主客们打麻将用的,也有特制的牌桌和赌具,都是明窗净几,布置得十分讲究。
孙道毅陪着秦鼎彝,坐着肖公馆的洋车来到肖公馆时,肖汉卿还亲自到公馆门口迎接,把秦鼎彝一直迎上客厅。
秦鼎彝坐在客厅里,一面品尝着肖府家人送上来的上等龙井茶,陪肖汉卿讲话,一面仔细观察这个人物。
肖汉卿生得矮小肥胖,穿一身上等白纺绸衫裤,大袖筒,大裤管,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截赤金表链,右手指上还带着一枚又粗又大的带图章的金戒指。虽然遍体绮罗,油光满面,神情狡猾,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享受惯了的,精于世故,圆滑老练的中等官吏,但是形容猥琐,言谈鄙陋,终究不过是一名浅薄的市侩罢了。秦鼎彝看透了这个官僚,也就放宽胸怀,谈笑风生,恣意和他周旋起来。
开饭前,肖汉卿又叫人请太太、公子出来相见。一会儿就有几名丫鬟使女和肖府家人陪着肖汉卿的小老婆江绿漪、公子肖家骥出来了。
肖家骥这孩子年龄不过十二三岁,虽然锦衣绣服,却是个顽童,乍见生人,不免有些局促。
肖汉卿指着这小孩对秦鼎彝道:“这就是犬子,学名家骥;秉性倒不太蠢,只是顽皮一些,今后还望秦先生多多费心教诲;往后如能有些造化,我们全家都会永远感谢不尽的。”秦鼎彝伸出手来,在那孩子头顶上抚摩了一下,笑道:“世兄如此韶秀,今后前程正未可限量。秦某这次来皖,承蒙肖大人错爱,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也就受赐良多了,今后也全靠大人栽培。至于世兄的学业,秦某一定尽我所学,与小世兄共同切磋就是。”
肖汉卿哈哈一笑道:“秦先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说着又转向他的爱妾江绿漪道:“绿漪,你也和秦先生认识认识。秦先生是刚从东洋深造回来的名人,在东洋还曾当过横滨大报馆的主笔,真是一位学贯中西,了不起的人才。这次承孙管带的厚意,推荐到我们水师营中襄理军务,同时兼做咱们家骥的日文教习,也就是自家人了。我想就让秦先生住在这里,咱们朝夕就教,对我和家骥都有好处。你们认识了,今后相处也方便一些。”
江绿漪皱着眉头,并不理睬肖汉卿,却抬起头来,望了秦鼎彝一眼,立即胀红了嫩脸。
原来这江绿漪乃是大通城内一名退休八品官儿的独生女。她的老父在世时,曾经当过几任县丞和州府文案之类的小官,官运虽不太佳,却还有一些真才实学。这老人晚年退隐家居,闲暇无事,便经常在灯下课女,把自己一生所学的心得,点点滴滴地全都传授给了女儿。江绿漪从小就受到这种中国旧文学的熏染,养成了一种多情善感的性格。加上她又生得美丽无比,从小被父母娇养,调理得水仙花儿一般。在大通城内外,不论男女老少,谁都知道并且在背后啧啧称赞:“城东江家出了个真正的美人!”她自己也是孤芳自赏,心比天高。谁知正当她含苞欲放的时候,不幸的命运却降临到她头上来了。老父去世了。老母卧床不起。穷小官儿家中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加上她家又没有丁壮男子,撑持门户,只好请母亲娘家一位舅舅前来作主。这位堂舅却不是好人,原是一个专做大宗走私买卖的行商。还在江绿漪的老父未去世之前,他就在打这个漂亮的外甥女儿的主意了。等到姐夫一去世,姐姐又卧病在床,请他来代理家事,他便自己作主,将江绿漪半送半卖,许配给肖汉卿做了第三房老婆。他心中暗暗盘算,只要抓住了这位长江缉私水师统领,让他做了自己的外甥女婿,今后的走私买卖就更好做了。
肖汉卿也早就在打这个大通城内著名美人儿的主意了。如今竟然有机会弄到手,叫他怎能不喜?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舒服透了。他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保证全部负担江老儿的安葬费和江母的医药费;保证今后对堂舅的一切走私买卖另眼相看,格外照顾;并且把原来的黄脸老婆也强送回原籍去了,保证把江绿漪接到肖公馆,当作正室夫人一般看待;另外还送了不少绸缎绫罗、金银首饰和丰盛的彩礼,终于把这位豆蔻年华、含苞待放的黄花闺女接进了肖公馆。
开始,江绿漪还被蒙在鼓里。等到她的堂舅以接她到舅舅家去住一向为名,将她骗上轿子,送到肖公馆时,这个从来没有出过闺门的十七八岁的弱女子,已经落入人家的掌握之中,任她如何挣扎、反抗,也都无能为力了。她吞过金,上过吊,绝过食,用剪刀刺过喉管,一切寻死的办法都用尽了,但是,由于她整天都被丫头养娘们看守着,结果都未成功,真是上天无路,求死无门,最后,终于只好向命运屈服,做了肖汉卿这个年近半百的市侩的小老婆,当上了肖公馆的女主人。从此,她便心灰意冷,整日整夜地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在锦衣美食、珠环翠绕之中,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此刻,她抬起头来,看了秦鼎彝一眼,心中不禁一动。秦鼎彝站在肖汉卿身旁,比肖汉卿简直要高出一个脑袋,而且这一个人精力充沛的青春气息,更是那一个人的猥琐形态所万万不可比拟的!秦鼎彝穿着一身剪裁得十分合体的白色夏季西装,结着一条深红色的锦缎领带。这种纯白和殷红的颜色正是她所喜欢的颜色。她刚刚接触秦鼎彝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便觉得心头怦怦跳动起来,连忙低下了头,道了个万福,同时却挑了一句新式的问候语,低声问道:“秦先生好!”
秦鼎彝虽然已是出过洋,见过世面的人了,但是,他在女眷们面前仍然是很不善于应酬的。他也禁不住胀红了脸,按照西方的方式,将右手抚着自己的胸口,欠身鞠了一躬,算是答礼,却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从此,秦鼎彝就在肖公馆住下来了,成了大通缉私水师的高级幕僚和肖公馆的日文教习,经常奔走于省城和大通之间,表面上管理营务,暗地里却在联络同志,发展组织,积极做好武装起义的准备。肖汉卿有了秦鼎彝这样能干的助手,也就更加放手,追求他个人的享乐去了,却把缉私水师的整个营务完全交给秦鼎彝去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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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秦鼎彝的心情十分郁闷。
国外,孙文的兴中会与康、梁的保皇党之间分歧日益加深;国内,南方各会党首领之间,也是互相猜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令人烦恼。
昨天,他又去访问了安徽哥老会首领符焕章,谈起起义之事,就很不投机。
据符焕章介绍,上海会党总堂辜鸿恩与湖南哥老会首领马福益之间,就有矛盾,为争分国外汇来的款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赴香港与兴中会接过头的正龙头大爷杨金胡子杨鸿钧与另一位也与兴中会有联系的正龙头大爷李云彪之间,也闹开了纠纷。符焕章自己对自立军起义之事,态度也很暧昧。他只关心海外汇款来了没有,怎样发放?而对起义之事却没有一点具体主张。
秦鼎彝从符焕章那里回来,整个一晚,心情都不愉快。
他想到康有为的固执和傲慢,想到自己在日本时亲眼看到的康、梁与孙文党徒之间的纷争,心中就更加怀念谭嗣同。他心中暗想,复生师如果还活着的话,该有多好啊!复生师生前对孙文、康梁都是很支持的。处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他一定能够把两派力量都联合起来,共图祖国维新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