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监牢的门打开了,铁栅栏在三合土地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狱卒提着风灯,侧着身子,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湖广总督张之洞,穿着一身便装玄青羽纱袍褂,满腹心事地走向单身牢房。他的身后,只有戎服盛装的丫姑爷张威虎和两名督府亲兵,持枪佩刀,随身警卫。
狱卒掏出大串的钥匙,哗啷啷地打开了单身牢房的门。张之洞先要狱卒暂时离开一下,等有什么事吩咐的时候再叫他来;又让张威虎带着两名亲兵,到外面牢房门口去守候,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把众人支使开后,他才整了整衣冠,独自跨进了单身牢房。
牢房中光线幽暗,虽然打扫得十分整洁,但仍然有一股刺鼻的霉臭之气。张之洞感到一阵晕眩。他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才适应这狱中的环境,然后,仔细看了一眼狱中的景象。
唐才常已经换上了囚衣,躺在木床上假睡。他是听到铁门响,才睁开眼来的。当他扭过头来,突然看到是张之洞亲自来到牢房时,他内心里也不免暗暗一怔。他缓缓地坐起身来,警惕地望着张之洞干瘦的面容,没有吭声。
张之洞首先在木凳上坐下,咳嗽了一声道:“佛尘,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地方见面,这真是太不应该了。”
唐才常冷笑一声道:“不,这一点,我唐某是早已估计到了的。如果我们起义成功了,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顽固抗拒新国的人投进监狱的!”
张之洞脸色苍白,低声说道:“佛尘,你应该明白,我此刻到这儿来,并不是想来同你辩理。我对你的人品才学是赏识的,这个,你也知道。我今天来只不过是想亲自问问,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是否还能尽我的能力,想个办法,将你挽救出绝境。”
“挽救?”唐才常仰天笑道,“不就是你亲自下令捉我到这儿来的吗?”
张之洞咬了一下牙关答道:“是的,是我下令捉的。可是,你们也做得太过分了,勾结会匪,私立国会,妄称要建立新造自立之国,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我身为总督大臣,守土有责,上有朝廷严命,下有臣民共睹,怎能不采取对策?你应该理解我的处境,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啊。如果你处在我这样的地位,能够不这样作吗?”
“全是欺人之谈!”唐才常激动起来了,挺起胸来大声反驳道:“罪行?我们犯了什么罪行?哥老会党存在已数十年,从无明文禁止,怎能随便诬人为匪?至于什么成立国会,建立新国,那就更不是什么罪行了。难道说华盛顿、杰斐逊有罪吗?法兰西共和国的建设者们有罪吗?制军大人不是亲自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自命是学通中外,支持变法维新的清流领袖吗?你不是还说过,‘天下有党,吾为其魁;天下有魁,吾为其党’这样的壮语吗?今天怎么一听到创国会、立新国,就如此惊慌失措,反过来镇压革命党人呢?为了保全禄位,竟不惜反复如此,真令我为大人羞傀无已!”
张之洞抑制住自己的恼羞之情,继续镇定地说道:“各国都有自己的国情。我中国立国数千年,圣贤教训,纪纲人伦,已深入人心,与美法等国,情况各异,岂能盲从他国,自紊纲常?何况,你们放言阔论,结会办报,本大臣也并未阻止你等,为何还要私蓄枪支,图谋叛乱,计划占领官府,杀人纵火,形同匪徒呢?天下又哪有这样的维新志士?”
唐才常笑道:“可笑制军大人,素称饱学之士!岂不闻成汤代桀,武王伐纣,血流漂杵?非常之日,必要之时,革命党人常常要揭竿而起,诛一夫而解天下倒悬。中外古今都是如此,有何异哉!至于杀人放火,全是制军大人诬蔑之词。我自立军公告榜文,全都说得明白,保护全国士民,决不无辜妄杀一人。光明磊落,何罪之有!”
张之洞气得站起身来,在狭窄的牢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又坐回木凳上,颤声说道:“好啦,你不要说了,时间已经来不及再作这样的空论了。我把实情告诉你。你这案情已经湖北抚院于中丞亲自决谳,定为斩刑,呈报到我那儿,并已专摺电奏行在,准备明后天就要执刑。于荫霖是已故大学士倭相国的门人,顽固守旧,一生痛恨维新之徒和革命党人。他态度坚硬,定要致你于死命,我也无法挽回的。今晚我是冒着很大风险到这儿来的。一则我们毕竟还有一个师生之谊;”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二则你也是难得的人才。这几年国家不幸,大难迭兴,牺牲了不少有为之士,决不能再浪费人才了。所以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到这里来一趟。我想,只要你能够回心转意,同意解散中国国会和自立军,我愿意用我的身家性命,全力保你,立即电奏中枢,免你死罪。今后,你无论是想办办报,或者办办学校,搞搞实业,我都可以完全支持的。不知道你的意见怎样?”
唐才常又冷笑了一声,说道:“不,不,不!我唐佛尘不会再受骗了。办报,兴学校,搞实业,难道我们还没有试过吗?都试过了。无论你怎么讲,我决不会再去给那几个、几十个专制独裁的皇室贵族当奴才了。不自由,毋宁死!当然你如果真的肯释放我,我将是很感谢的。但是,我走出这牢房后,将继续为成立国会,建造新国而奔走。这一点,我是决不会动摇的。你如支持我们的义举,我们还可以拥戴你;你如继续顽固地站在慈禧守旧势力一边,我们也决不会饶过你!不然的话,请你还是少费心思吧。你们杀了我,我觉得比你们那样卑躬屈膝当奴才,在黑暗腐朽的专制帝王面前喝一点残汤剩水,要痛快得多!”
张之洞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愤怒地站起身来,冲出了牢房。在他的身后传来的是唐才常宏亮而爽朗的笑声。
张之洞走后,唐才常才沉静下来。寂寞和忧伤又重新笼罩了他的心头。
他口中虽然在朗朗地哗笑着,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痛苦。他感到很内疚。他想起从日本长崎动身回国时,孙文、梁启超、陈少白等给他饯行的情景,海外同仁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他想起在上海召开中国国会成立大会时,容闳、严复,几乎所有在上海的爱国志士们都参加了。这些同仁又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自立军的骨干林圭、秦鼎彝、蔡锷、田邦璇等全都是他的学生,长沙时务学堂培育出来的少年英华,这些青年为了救国救民,也为了给他们的老师谭嗣同报仇,全心全意地追随着他,出生入死,准备武装起义,对他又寄予了多么深厚的情谊、信赖和希望!现在他把一切都辜负了。他为自己的失职感到非常痛苦。而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刻,他最怀念的还是他的战友谭嗣同。他们的友谊是这样深厚,以致自从谭嗣同就义后,他就感到生活好像已经失去了意义,而把个人的生命完全置之于度外了。
这一晚,他的脑海中总是不断地浮现出谭嗣同的形象,浮现出故乡的永远令人感到亲切、留恋和向往的美丽的山水田园,浮现出他们儿童时期和青少年时期美好的生活情景。……
他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当狱卒、兵弁、刽子手们来提他去刑场时,他的单身牢房中除了他那昂然七尺之躯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只是在那永远没有见到过阳光的阴暗的墙壁上,可以找到他用指甲刻下的几行诗句:
剩好头颅酬故友,
拼将热血洒神州;
下面两行也许因气力不够,字迹模糊,辨认不清了。这就是这位豪放的、爱国的男子,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点最后的痕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中装着的仍然只是他亲密的故友和他亲爱的多难的祖国!
132
林圭是被关在双人牢房里的。
与他同房关着的是一个因抗租打伤人而被衙门抓来关押的穷苦农民,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皮肤粗糙,面目黧黑,神情阴郁,老是低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人,眼中还时时流露出一股凶狠的吓人的寒光。
开始,他对林圭很不客气,要林圭睡在尿桶旁边。林圭同他搭话,他也老不吭声,甚至还投来一瞥怀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射得人全身不寒而慄。
但是,林圭是个热肠人。他很快就用自己胸中的热情,融化了这个怪人心头的冰块。
他卷了一把铺床的稻草,把小小牢房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又把四面墙壁也都揩拭了一遍,还帮那农民把床铺铺平,掸掉灰尘。他退到尿桶边自己的木床上坐下,从衣袋中掏出几块咖啡巧克力糖——这是他昨晚被捕前,无意中装在口袋里的——丢给那年轻农民。他自己也无忧无虑地坐在囚床上吃起糖来。
那年轻农民,停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怀疑地望着林圭。
林圭一边吃糖,一边笑道:“你吃呀,这是洋玩意儿,据说吃了这个,”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能够提神醒脑。”
年轻农民并不吃糖,却继续用怀疑、阴冷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也是为交不满东家的租谷被抓来的吗?”
林圭摇摇头,笑道:“不是,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着的。”
年轻农民道:“是杀了人?”
林圭又摇了摇头。
“那么,一定是偷了人家的东西?”
林圭笑道:“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告诉你,我是因为要造朝廷的反、造官府的反,才被他们抓来的。”
那年轻农民听了大为惊愕。他迟疑地问道:“造反?你一个人敢造朝廷、官府的反?”
林圭坐到他身旁去,把手抚在他的肩上,笑道:“不是我一个人,我们有十几万,几十万人,湖北、湖南,到处都有。朝廷无道,官府欺人,为什么不能造反呢?洪杨太平军不是反了南方七八省吗?”
年轻农民仍然迷惘不解。
但是林圭的亲切态度却终于使他的脸上露出了第一丝笑容。
林圭剥开了巧克力糖的包装纸,把糖送到年轻农民面前。年轻农民笑了,接受了他的小小馈赠,同时也开始向他敞开了心扉。
原来这年轻农民,名叫唐牛儿,家住武昌郊区九女墩。去年因父亲病故,母亲卧床不起,欠交东家几斗租谷,今年麦收时,东家就派人来乡催还欠租,要把他们一家糊口度命的一点小麦全部拿走。牛儿母子苦苦哀求,来人总是不肯。牛儿性起,与那催租的家丁争吵起来,两下争斗,竟失手打伤了那家丁的几根手指。于是被东家勾通官府,以抗租伤人的罪名,把他抓到这儿来了。转眼已经坐了半年的牢,还未释放。现在听说母亲已经投塘自杀,几间破茅屋和一点家具也都已被东家折卖,抵押给东家,作为给那名家丁的医药费。家破人亡,沉冤无处伸诉,所以他性情越来越暴躁,对什么人都感到怀疑和痛恨。
和唐牛儿建立起感情后,林圭就开始考虑后事了。他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但他仍然决心依靠唐牛儿,把自己的想法传送出去,交给外面的同志让他们继续组织行动,决不能让民主运动从此夭折。
他早已作好了准备。早在李生致与官兵们搏斗时,他便悄悄地找了两支铅笔,一卷白纸,几根鹅翎管,暗暗藏在袜筒中,带进了监牢。
他就用这些纸笔,写了几封密信。
一封给上海的蔡锷、罗英等人,告诉他们,这次起义失败,主要原因是海外款项未能按时汇到,几次延期,走漏了风声,挫伤了士气,因而给敌人提供了可乘之机。这件事康有为是有责任的。如果查明康有为确是拥资自肥,出卖了起义,他们就应该与康有为绝交,坚决同孙文等革命党人站到一起去,重整旗鼓,再谋大举。
另一封信,写给湖北武备学堂的学生孙武、钮永建等。这些青年都是他和唐才常有心物色、暗中布置下来的后备力量。他们年纪轻,入自立会不久,身份尚未暴露,这次可能不会遭到毒手。林圭在密信中要他们立即停止活动,注意隐蔽,暗中联络同志,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不要妄动。他认为,这次自立军起义虽已失败,但是,数十万自立军成员是杀不尽、斩不绝,也不可能完全打散的。他们散布在武汉和湖北各地,遍布长江两岸,就如星星火种,播进荒原,总有一天还会重新燃烧起来。他表示坚信,下次如果再爆发革命,武汉一定会成为首义之区。他希望孙武等努力争取下一次革命更快地到来,吸取这次教训,夺取胜利,建立民主共和国家。
最后,他又写了一封短信,让唐牛儿带给他的堂弟、张之洞的侄女婿林锡臬,托他给唐牛儿找一份事做,让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农民也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第二天清晨,当他被押赴刑场之前,他又把自己最值钱的一块金链手表送给了唐牛儿,让他出狱之后卖掉,作糊口之用。
黎明之前,天空阴沉沉的。阴森森的牢房,还笼罩在黑暗之中。一队亲兵,全副武装地开到监狱门口来了。他们把枪栓拉得哗哗直响,俨然如临大敌。执刑吏和刽子手们,也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站立在监狱门口守候。典狱官拖长嗓音唱名,那声音在幽暗的牢房中轰响着,听了使人感到毛骨悚然,特别凄凉。
钥匙丁当地响着,一间间牢房的铁门被打开了。死囚犯被叫了出来,捆住双臂,插上纸标,有的在哀嚎,有的在饮泣,有的已经软瘫和昏厥过去。
林圭是最后一个被唱名的。
他从容地从木床上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不等狱卒进来,便自动向牢房门口走去。
他才二十六岁,恰是青春鼎盛、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他发育得很好,加上又有一种长期学习、博览群书陶冶成的内在美质,所以更加出落得英俊秀美,神采飞扬、风流潇洒,顾盼生姿。也许是由于他在死亡面前,已经获得了最大的超脱吧,此刻,他看上去竟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显得镇定、潇洒、高大而又俊逸了,以致狱卒们在给他上绑、插标时,都感到有些踌躇了,而他自己却反倒泰然自若,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