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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阴历年过后,学校发来一封油印的通知书,要“复课闹革命”了,寒假后学生们都必须回学校上课了。我接到通知书挺兴奋的。在家呆一年,我早就无聊腻味透顶,倒是热切地盼望上学了。

全班同学搬到西校,我们都升级了。没有读过四年级,那整一年是在家度过的,大家就直接升五年级了。

西校设在新鲜胡同路南,是北京城里旧式老屋宅院,据说有三百年历史了。校舍两进大院,左右两排盖了纵五排房屋。后面大院的第二排和第三排屋宇,曾经是明朝权倾一时的大太监魏忠贤生祠,修盖得堂皇巍峨,台阶高高的。两进大院后一个小偏院,原来的音乐教室,里面存有风琴、手风琴等乐器。文化大革命废除了音乐课,那里成了老师们的会议室。校园后面一大片操场,地势颇高,登上很多台阶才能上去,四周砌着围墙。

我们的班主任换了年轻老师邢林。他相貌英俊,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美中不足是脸上有些麻点。后来,有些同学刻薄地给他起了外号“邢麻子。”

胡宗义正是青云直上的时期,那时他刚升任革委会副主任。文化大革命中,邢老师与他一派,也当了个小头头,任命为五连的副连长(也就是副年级组长),处处显示出年轻有为的气派。他演讲起来滔滔不绝,嗓音洪亮,爱夸张地做各种手势,特别喜欢指挥同学们高唱革命歌曲,双手起劲打着节拍: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同学们伸直脖子,雄赳赳大声唱着。窗户玻璃也震得一闪一闪。

复课以后,功课很容易对付,语文课上学习毛主席语录,然后拣几个生字教一教。数学课也算一门正课,却时有时无,服从于各种大会、小会、批判会。同学们凑一块儿,除了骂人,就是打架。张保林、陈永强等七八个男生抱成一团,时常在校内外打群架,成为一股班里称王称霸的势力。

这天课间休息,张保林气喘吁吁跑来,一脚踹开教室门,大喊:“哥们儿——快去呀!陈永强跟六班那帮人碴起来啦!”

课堂里炸了锅。一阵桌椅乱响。那帮小兄弟有解皮带的,有捡砖头的,也有的顺手抄起墙角的扫帚,随张保林后面蜂拥而去。我们知道,“碴起来”也就是指打架前双方的语言较量,接着该动手了。这样的热闹不可不看。这时,陈永强插腰站当院,旁边围拢了三四个六班的男生,其中两个是大个子,也指着他骂咧咧的。

“瞅你丫挺操性,还打架?甭废话,有种拉出来练——”陈永强见他那帮小兄弟都来了,也梗起脖子:“怎么着?口里口外,刀子板带……咱们约哪儿?”

那一帮小兄弟狂喊:“打——打丫挺的不上炕!”“练吧,咱们干脆在这儿练!”张保林使劲搡一把六班的大个子,“练呀,练呀!”六班几个人瞧这边人多势众,明显发憷了。那大个子被搡一把,闪了个趔趄,没有立刻还手。老师的办公室其实就在旁边,院里一片人声嘈闹,岂能听不见?却无一位老师出来干涉。

张保林横起肩膀又撞一下那大个子,大个子激怒了,一把拽住他胳膊,眼看要打起来了。猴七大摇大摆走过来,扒拉开张保林,“干吗呀,有话好好说,都是哥们儿——”

张保林一歪头说:“你甭管。”

“我——抽你丫挺的!”猴七瞪圆眼珠,劈手打了张保林一个耳光,“看你敢动一下!操,给你丫挺脸不要脸!”

张保林捂住面颊,呆立那儿。陈永强那群小哥们儿也僵住了,不敢说一句话。

猴七了那帮人一眼,又过去踢一脚六班那大个子,“滚蛋——全他妈的滚蛋!”

两边的人乖乖散开了。

望着猴七威风凛凛的背影,我惊讶地直咋舌。嘿,他一句话比老师一篇话还灵!后来,听同学们私下议论,猴七的两个哥哥是这片地区的大流氓,打架能招呼来上百人,学校里没一个同学不怕他的,连老师也让他几分。

上课铃响了,邢老师脸皮铁青地进来,带领大家念几段毛主席语录,都是与加强纪律性有关的。然后,他两手撑着讲台,板起面孔,沉默许久,以酝酿严肃气氛。他炯炯目光盯到陈永强身上,陈永强却笑嘻嘻歪脑袋也瞧着他,没事儿人似的。

兀地,邢老师大叫一声:“陈——永强!”

“干——吗?”陈永强翻一下眼皮。

“下课——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呀。”

“再想一想——你干什么啦?”

“噢,上厕所了,撒一泡尿……”

扬起一片哄笑。顿时,好不容易刻意制造的紧张气氛被破坏无遗。邢老师怒不可遏大喝道:“陈——永——强,你给我站起来!”

“干吗站起来呀?”陈永强两手交叉胸前,斜睨着眼看他,“我累着呢,不想站起来。”

“叫你站起来你就站起来!”邢老师使劲一拍讲台桌。

“你拍什么桌子呀?你吓唬谁呀?你还想搞师道尊严呀?”陈永强瞪大眼珠喊。

气得邢老师簌簌抖颤,又猛一拍讲台桌:“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跟六班学生打群架?啊,啊——你有没有纪律性!你——你必须写一份检查!”

“我不会写!要写,你自个儿写吧。”

“你犯错误,就得写检查!”

“我不写!”

“你就得写!”

“我就不写!”

“你——你就得写!”

“我就不写,你怎么着?”陈永强起眼睛,“你吃了我?你扒了我的皮?”

“我开除了你!”邢老师咬牙切齿地说。

“你开除不了我!”陈永强高高兴兴说,“你没这个戏!”

“你!你……”邢老师大口喘气,脸色苍白,竟说不出话来。他猛拍一下讲台桌,又拍一下讲台桌,敲得讲台桌砰砰乱响。张保林一伙人也趁机起哄:“噢——噢!噢噢!这鼓,可敲得真响哟!”“噢——真会敲鼓!比非洲人敲得还棒!”那群坏小子不成调地一块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不是学生怕老师,而是老师怕学生……”教室里嘎嘎大笑,怪叫,口哨,敲课桌,夹杂着歌声,几乎成了一座疯人院。

邢老师口不择言骂道:“你们……他妈的……一群小混蛋……”牙齿紧咬住下唇,手指抠住讲台边沿,恨不得掀倒讲台。

那帮同学更起哄了,乱纷纷嚷:“老师骂人!”“给他贴大字报,赶他走!”“他还想搞师道尊严!”“噢——噢噢!老师骂人喽!”

邢老师恨恨一跺脚,一阵风跑出教室,砰一响摔了门。顿时,教室开锅似的沸腾了。陈永强、张保林一首接一首唱歌,又笑又唱,极有节奏敲打课桌,唱《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红卫兵战歌》,唱《造反有理歌》……响亮歌声直入云霄,犹如决堤洪水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尤其砰、砰、砰敲击课桌伴奏下,那歌声更是雄壮有气势。这股激情非常感染人,使得你喉咙痒,手也痒,情不自禁想加入到这一曲狂热的大合唱里。不知不觉,我也跟他们一块敲桌子,一块唱歌了。女生们开始只咯咯笑旁观,后来也跟着放喉高唱。

一首接一首歌,直唱到下课。

放学了,胡同里涌满了一伙又一伙的同学们。走近东校,忽然见史老师从东校的校门口出来了。我们早听说,史老师的丈夫去了台湾,她没有再结婚,拉扯两个孩子等待丈夫,就被归类为反革命家属,学校不让她再教课了,先分配总务处打杂,以后又被赶去校办工厂。她显得苍老孱弱,头发全白了,原来红扑扑脸庞也浮肿黄瘦,穿一件肥大破旧的男制服,步履蹒跚走来。

她迎面瞧见我们班同学,随即一怔,细眯起眼睛先瞟一下过来的那群女生,她们对她佯佯不睬,有的扬起脸,有的目光直盯她,也有的眼睛望别处。史老师迅速垂下眼皮,也不看大家,低头从我们面前走过。风吹乱了她的白发,一绺又一绺乱蓬蓬遮住了侧脸。我跟在陈永强、张保林身后,史老师从身旁走过时,他们不再说笑打闹,蓦地安静了。大家挺尴尬,也低下头。只有陈永强嘴角一牵一扯,冲她呆呆一笑。

前面一群女生咯咯笑了,艾蓝还回头朝史老师背后指点一下,做个怪脸,手比划两下,模仿她颤巍巍的模样,不知说一句什么。我们这伙男生一声不吭,大家匆匆互觑一眼,闷头走路。

再也抑止不住内心涌上来的酸楚,我调转身紧走几步,追到史老师身后叫一声。可是,她没听见,仍然埋头走路。我赶到她身旁,又叫一声:“史老师!”

“嗯——”她煞住脚步,诧异地转脸看我一眼,眼角扇形皱纹更深了,“是你呀,有什么事吗?”

“史老师!史老师,您好……”

她明白了。动作迟缓捋一把散乱的银发,脸颊又浮出温厚的笑容,向我亲切点点头,“哦,我还好。方小野,你也挺好吧?哦,哦,替我问你爸爸妈妈好!”

“好……好,史老师……”我干咽一口唾液,一时找不到话说,有些手足无措。

她又一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拍一拍。“好啦,方小野,回家吧,再见!”她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回头说一声:“记住呀,方小野,替我问你爸爸妈妈好——”

我也往回走了,一颗心总是沉甸甸的。

“方小野!”突然,听见有人叫我。抬头一看,才发觉陈永强、张保林一群同学站在街拐角处正等我哩,他们眼神紧张兮兮盯住我,有一种异样的表情。

“方小野,刚才……刚才,史老师跟你说什么呀?”张保林嗫嗫嚅嚅问。

“没说什么呀。”我警惕地瞟他们一眼。

“她,她……嘿嘿,她没问起我们吧?”陈永强傻呵呵笑着,又说,“嘿,其实,我们也挺惦记她的……”

他们也纷纷点头,憨厚地嘿嘿笑着。

我轻松了,回答:“嗯——她就说一句,让我替她问我爸爸妈妈好,其他什么也没说!”

这群同学很惆怅,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怔怔地站那儿,又沉默良久。

有个同学低声说一句:“唉,我觉着,史老师身体可能不太好,走路一步一拖的……”

“她家困难着呢!”陈永强也说,“我到过她家补功课。史老师留我吃中午饭,饭桌上除了窝头就是咸菜。特意给我拿出酱豆腐,一劲儿往我跟前推……”

张保林说:“那可不是,没钱呗。”

随便聊几句,我们各自分手回家。

那天,邢老师被气跑后,再不来上课。只好让一年轻女老师先代课,课堂乱哄哄像赶集。两天后,学校革委会副主任胡宗义,工宣队长苗师傅,后面带几个青年教师,来到教室训话。邢老师也跟着,他情绪低落,斜靠门框边,似乎感到很没面子,垂头丧气的。胡宗义和苗师傅轮番站讲台前,又是威胁,又是扣政治帽子,大骂闹事同学们一顿,宣布将闹得最欢的几个学生张保林、陈永强等停课办学习班。这几个同学被关到老师办公室一天,每人写了一篇满是错别字的检查,就放他们回来了。从此,邢老师对大伙的管束也不那么紧了,还和张保林、陈永强一伙同学经常搭胳膊拍肩膀的。

过几天,邢老师在讲台前很严肃地宣布,班里要选小干部了。根据军事化编制,全年级编为一连,我们班被编为五连三排,还分四个小班。准备要投票选举,每个同学在发下的白纸上写出自己选举的人选,应该选出正、副两个排长(一男生一女生),以及四个小班的正、副班长。

邢老师的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片骚动不安的嘀咕。后面的于伟,使劲地踢我的椅子腿,从课桌下递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写:“你选我当排长,我选你当小班长。”瞥一眼,我把它揉一团,塞裤兜里。说实话,我抵挡不了这样的诱惑,虽然我本能地厌恶。那个年代,由于整个社会不注重知识,评判一个孩子是否具有出众才能的标准,先看他有没有组织能力,能否当上小头头。我也渴望出风头,当个小官可以颐指气使地指挥别的同学们。

一张白纸发到我手里了。

右侧有个同学扔来纸团,打开一看是张保林的笔迹:“方小野,你选我当排长,我也选你当副班长。”向他望过去,他冲我一咧嘴,我也朝他眨一下眼皮。

这时才发现,四面八方的同学全在使眼色,暗地打招呼。我心里有些踌躇,张保林、陈永强这帮子抱团成伙,是万万不可开罪的;不过,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他们是捣蛋鬼,是坏学生;而于伟毕竟以前当过班主席,属于好学生。我犹豫一下,仍然选于伟当排长,选张保林当班长,还得选一个女生当副排长,选谁呢?

我瞟一眼远处的艾蓝。她如今也很少穿颜色鲜艳的衣裙了,穿一套裁剪合体的草绿色服装,更显身材窈窕秀丽。她长高了,像一棵挺拔的小桦树,那股傲气依旧不减,平时只和少数几个女生要好。我心一动,潦草写下她的名字。

邢老师派两个女生收上大伙的选票,又慷慨激昂站在讲台前讲一番大道理,什么“读书做官论”是“读书无用论”的翻版啦,当小干部是为人民服务啦,为革命掌好权,用好权啦,这个那个,真是越讲越嗦。同学们在下边不耐烦掀起一阵喧哗,他才勉强地结束冗长演讲,不情愿地宣布下课。

走出校门,于伟匆匆跟上我,拽我一把,悄悄问:“嘿,你选我啦?”

“什么呀?”我假作不明白,故意端架子。

“刚才的选举呀!”于伟着急了,“你投我的票没有?我可投你的票啦!”

“投——啦。”

“噢,噢,那好。”他四处张望一下,赶紧溜了。

走在回家路上,我兴奋地猜忖,于伟大概真是投了我一票?或许,我有可能当上小班长?哈,那时,我一定得好好表现,充分体现出自个儿的潜力。

晚饭桌上,我向爸妈聊一通学校的选举,还讲了和于伟、张保林他们交换选票的事儿,想吹嘘一下自己挺能干的,也有同学选举我。哪儿晓得,爸妈泼了我一通冷水。爸爸板起脸孔教训我,你没有组织能力,别老想出风头!一点儿大芝麻官,有什么好当的!妈妈干脆说,你先管好自个儿吧,连自己都没管好,野心还挺大,老想去管别人!

她又摇头感叹:“瞧瞧这世道,丁点儿大孩子也想当官,还什么你选我、我选你搞交换呐,真是的!”

爸爸笑嘻嘻说:“文化大革命到了夺权阶段,就是上上下下都抢着当官,无论是大官小官,全有人抢。倒也不怕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挨斗啦。”

几天后,上课铃响,邢老师跨入教室门,满脸郑重其事的表情,手捧一张名单,同学们刹那间安静了。他在讲台前又酝酿一番情绪,神情严肃庄重地说,这一回小干部们的任命是经连部研究决定,又经过学校革委会批准的。他希望新当选的小干部们,不辜负革委会的重托,不辜负老师同学的信任,为革命掌好权、用好权,云云。

他慢吞吞宣布名单。张保林是排长,女生冯晓燕是副排长,陈永强是小班长,于伟是另一小班的副班长。我内心忐忑地倾听,很快就明白自己的“当官梦”破灭了,颇有些茫然感,甚至还有一点自卑。不过,我很出乎意料之外,张保林、陈永强那些最闹腾的同学怎么反而当上排长、班长,于伟才当上副班长?看来大伙都对这样的结果迷惑不解。同学们面面相觑,静默好一会儿。张保林也挺不自然,红脸挠着脑瓜。邢老师放下名单,使劲鼓几下掌,教室零落地跟着响起掌声,逐渐才越来越热烈了。

四个小班随后分散在教室各处角落开会,新上任小干部发表“就职演说”。我所在的小班,由新班长陈永强领导大伙开会。他照例先带领同学们念几段毛主席语录,发言时又摸着后脑勺,咧嘴笑了:“嘿,嘿嘿,让咱当小班长,咱也没当过。反正,当就当呗!当小班长,得为革命掌好权,用好权,还得……还得怎么着哩?反正,就,就这样吧。”

把同学们都逗笑了。他也傻笑一阵,兴奋地说:“操——我带脏字儿,以后不说啦!你们放心,我当小班长,决不做老师的马屁溜子,打小报告什么的。咱陈永强不是那号人,操的——我又说错了,我打嘴!”他真的轻轻扇自己一个小嘴巴,又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笑声停歇,他拍着胸脯说,“告诉你,咱绝对够哥们儿!嘿嘿,可是——邢老师让咱当小干部,是看得起咱!可再不能瞎捣乱啦,是吧?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呗!”

听他也讲“加强纪律性”,同学们又忍不住笑了。不过,大伙也明白了,张保林、陈永强他们上回一闹腾,邢老师被闹怕了。就笼络他们,赏点儿甜头,给几个小官当,也省得结帮成伙与他作对……唉,这是一种什么教育方法呀?我们有点儿瞧不起邢老师了。

倒也是怪,邢老师这样的没水平教育方法,却是很见效。张保林、陈永强他们当上小干部,班里纪律果然好多了。张保林腰系一条板带,扣上一顶半新不旧军帽,神气活现地进进出出,俨然成了一名小社会活动家。开批判会时,他领头喊口号,振臂一呼,山摇地动。押解牛鬼蛇神上台批斗,他和一伙人给被斗者拧胳膊按脑袋来“喷气式”,也最能干最得意。还有,每天早晨张保林带领全班同学挥动小红语录本早请示后,他也站到讲台桌前演说一通,把那些流行口号、政治概念和报纸社论的语言乱七八糟搅一起,居然也能扯上半个钟头。比如,他会板脸孔训斥同学们:“怎么又说个没完!你们上课说话,不守纪律!毛主席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不守纪律就是对毛主席不忠,不守纪律就是破坏革命秩序,不守纪律就是受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危害,不守纪律就得检查自己的思想根源……啊——听见没有?想想多危险吧!”

张保林的口才颇有长进,能一口气用上四个排比句!我都有点儿崇拜他了。

学校里文化课越来越减少,学生们一天到晚全得在校园里泡着。各种活动真是花样繁多,吃忆苦饭,斗私批修会,讲用会,全校批斗大会,再就是隔三岔五的庆祝游行。往往是下午正上课,邢老师匆匆进来通知大家:“一会儿放学,大家赶紧回家吃饭,晚上七点钟到学校集合,有重要新闻广播!”

一有重要新闻,必有庆祝游行。我家离学校远,妈妈给我身边放一些钱,临时有事回不了家,就去附近小饭铺买两个馒头充饥。我咬着馒头,跑到操场旁观学校的鼓号队排练。一会儿庆祝游行时,这支鼓号队将走在全校师生最前面,敲打着大鼓、小鼓,吹响了金闪闪的铜号,迈起整齐步伐向前走,多么威风啊!

晚上,老师同学们集聚教室听完广播后,开始庆祝游行了。工人、农民、士兵、机关干部和全体市民们潮水般涌上大街。人们抬着毛主席像,举起横幅大标语,每人还挥一面小纸旗,一路狂呼口号高唱革命歌曲,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汹涌的人流与人流交汇,甚至冲撞着。走到长安街上,时常有大人们队伍洪流一冲,把我们冲散了。邢老师气喘吁吁,跑前跑后照应着,“跟好队伍呀,一个紧跟一个,拉好手啊。”

张保林手持高音喇叭筒,也说:“同学们听好,手拉手呀,千万别让人家把咱们挤散啦!”

陈永强说,“嘿,闹不好,鞋给踩掉光脚丫回家喽!”

“可不是,听我爸爸说,上一次庆祝北京市革委会成立的游行,捡回来好几卡车鞋子呐。”于伟也说。

“好几卡车鞋子?你骗人吧!”

“骗你不是人!”

“你丫挺本来就不是人……”

“瞅,又胡扯八道了!”邢老师攒眉道,“这是什么场合?啊——要注意突出政治!”

陈永强一吐舌头。

接近九月份,同学们中流传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排里要选拔五个学生参加天安门广场的组字方队,是区里交给学校的重要政治任务哩!全校才选三十个人,挑选的学生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相貌端正,而且要表现好出身好。当时这是个很大的政治荣誉,大伙眼巴巴希望自己被选中。那些天,同学们在课堂上都特别遵守纪律。他们还互相传说着,这个组字方队由各校中小学生们组成,到天安门广场附近布置好的方位站整齐。按统一号令,时时变换手里高举的花束,或举黄花,或举红花,或举蓝花。那些大人物站天安门城楼居高远望下来,就能看到这些花束的海洋出现各式图案,以及各种流行的政治口号。

这天早晨,例行“天天读”后,邢老师干咳嗽一声,很庄重地取出一份名单放讲台上。

同学们的目光集中盯在那份名单上。我的心也怦怦跳动更激烈了。我一只手攥住衣襟,手心满是汗水。啊,会选中我吗?我又泛起自卑感,唉,别做这个打算了。我连小干部都不是,肯定没戏呀……

课堂挺寂静的。邢老师故意迟迟不宣布名单,却大讲这桩任务有多么大的政治意义,所以学校革委会副主任胡宗义亲自带队!他啧啧连声,好家伙,这组字是给毛主席和中央首长看呐。真是,多么光荣呀,多么重要呀!

听他又哩嗦演讲个没完没了,同学们不耐烦了,教室里又是桌椅乱响还有叽叽咕咕说话声,一片乱哄哄的。邢老师才终于念名单了:“这五个同学是于伟、方小野、艾蓝、冯晓燕、赵玲。记住,你们五个同学代表全班,一定不要给大家丢脸!从明天起,你们单独与组字的同学们一块儿训练,不必随班上课啦……”

大家羡慕的视线投向我们几人。我傻呵呵半张着嘴,还不相信,真的吗?真有我吗?

在音乐教室,各班抽来的三十个同学坐一起,安静地倾听胡宗义讲话。

他剃了个平头。以前当大队辅导员,爱穿一套蓝色或红色运动衫,别人常误认为他是体育教师。他担任革委会副主任后,也改变衣着,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军服,还经常倒背着手,慢慢踱步子,长出几分官气。如今,他斜倚讲台旁,双手交叉在胸前,又讲这次组字活动的政治意义。他嗓音洪亮,讲话一字一顿,条理性极强。

他刚讲一半,工宣队队长苗师傅突然闯进教室。胡宗义一怔,立即满脸堆笑,邀请苗师傅作指示,还很热情高高,举手鼓掌。苗师傅窄长脸,下巴颏朝前迎出,挂在面颊上的微笑特别刻意与做作。他也略讲几句组字活动的政治意义,又话题一转,大大恭维胡宗义一通,说他政治思想强,群众中有威信,年轻能干,将来前途大有希望,这次让他带领组字活动,体现出革委会和工宣队对组字活动的重视云云。他还时不时瞟胡宗义一眼。胡宗义的表情很复杂,又频频点头,又微笑摇头,或许表示夸奖他的言辞不敢当吧。苗师傅结束讲话,他又带头举手鼓掌,巴掌拍得异常清脆。还送苗师傅出教室门外,他俩又热烈握手。

我们多少察觉出这股过分的热情里搀杂了虚伪。

胡宗义又靠到讲台前,迷惘的目光凝望窗外片刻,带点儿敷衍了事地匆忙结束演讲。接着,他宣布日程安排,任命了“组字排”的排长和各小班的班长,他让我当二小班的副班长。我发憷了,自己从未当过小干部,哪儿能胜任呢?下课后,我磨蹭着来到胡宗义面前。他满脸疲惫斜傍讲台边,正狂吸着香烟。我凑过去说:“胡老师,我,我……”

“怎么?”他眼珠闪闪发亮盯着我。

“我,我……我没当过小干部,当不了副班长。”

“哈哈,”他仰头大笑,“这不要紧,锻炼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锻炼人。过去,我也没有当过革委会副主任,现在不也是当了吗?我能说,我干不了吗?”他自言自语说一句,“我们不掌权谁掌权?”他使劲拍一下我肩膀,“方小野呀,要有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能被困难吓倒!谁没有困难呀?”他拈起那支香烟又猛吸一大口,呆望着袅袅升起的乳白烟雾……

九月秋老虎正在逞狂,骄阳散发着热辣辣的光芒,风也一阵紧似一阵,操场尘土飞扬。一整天的训练,大伙鼻孔和耳朵灌满细沙,鼻沟两道黑印,像长了小胡子。汗流如一条条小虫,痒滋滋爬进脖梗、脊背里,甚至顺眼角流入眼睛里,真是又疼又涩。

每个同学一副五花脸,仍然一动不动站那儿。大伙汗水浸透衣衫,两腿颤抖,心怦怦狂跳,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胡宗义在给我们做榜样,他在队列前立正姿势站立,没有抬手擦一下汗水。

操场那边,几位年轻老师过来拼命冲他招手,示意有话跟他说。胡宗义眼皮也不抬。他们又叫唤几声,他依旧直溜溜站那儿,不搭理那些人。那几个人交头接耳商量一会儿,走来一位男老师,他附胡宗义耳旁悄悄嘀咕什么,胡宗义却仿佛一座木雕像,脸部无任何表情。我们看着很奇怪,啊,他们老师中有什么猫腻儿呢?同学们互相交换一下眼神。

我也想着,嘿,这大概就是跟爸爸说的两派斗争有关吧?突然,我眼前却有红色斑点乱迸,下意识地舔一舔干裂嘴唇,两腿哆嗦得更厉害,再也难以支持全身重量了。我的呼吸有些急促,白晃晃炫目阳光如海浪澎湃卷来,大片的黑雾也袭来了……

睁开双眼,才发觉是在音乐教室,自个儿躺倒在硬邦邦的课桌上面。

于伟在一旁,拿着毛巾给我擦汗呢。他冲我饶舌说:“小野,知道吗?刚才,你在操场上晕倒了!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地上,亏得我站旁边一把搀住了你!我们抬你来这儿,你一直晕着呢……”

我颤巍巍坐起,又一阵眩晕,天花板也浮动了。

“怎么啦?你要干吗?”于伟立即扶住我。

“于伟,我要起来……”我挣扎着下地,墙壁也摇摇晃晃了,“我,我还到操场练队呢!”

“嗨——练什么队呀!胡老师说,等你歇一会儿,就送你回家哩。”

“不,我不回家。”我一劲儿晃脑袋,“我也就晕一下,干吗回家呢!”

于伟磨不过我,只好搀扶我回操场。我的双腿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挪,总算到了操场。胡宗义正喊着口令,带领同学们训练走正步。他皱眉头瞅我一眼说,“咦——不是让你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我一挺胸脯,“轻伤不下火线,我要跟着一块儿练!”

“好吧,”胡宗义难得笑了,浓眉一挑,“要撑不住了,你也别硬撑,跟我说一声……”他又掉转脸冲同学们说:“方小野同学真正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我们欢迎他!”他高举两手领头拍巴掌,同学们也热烈鼓掌,拍得我心跳脸热。

操场上几棵杨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叫不住。胡宗义喉咙嘶哑地高喊口令,同学们服从口令训练正步走,齐步走,像正经八摆的士兵。我也精神抖擞了,抬眼望一望湛蓝的天空,犹如无垠的海洋。一片又一片浮云呢,也好似飘来的白帆。

直至傍晚,练队才停止。

胡宗义叫我去革委会办公室。他主动搬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将我大大表扬一番,才说明本意是叫我写一篇讲用稿,明天交他。过几日,“组字排”准备召开一次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他想让我头一个发言。

晚上回家,爸妈听说我晕倒在操场都很着急。妈妈又知道胡宗义还让我写讲用稿,气得直跺脚,“哪儿有这么干的!不是拿人家孩子不当人吗?我找他去!”

我忙拉住她胳膊,“妈,让我讲用是好事……”

“好事儿?你还要命不要命了!床上躺着去!”

爸爸一旁劝解:“讲用是好事儿,可那位胡老师太急于求成了。这么办吧,小野早点儿睡觉,我替你写讲用稿吧!”我马上高兴答应了。

晚饭桌上,我有几回正夹菜,脑袋自然地耷拉下来了,差点儿打碎饭碗。匆促地扒几口饭,我很早爬上床,呼呼睡到天亮。

早晨,爸爸把那份替我写的讲用稿放在我枕边。我赶到学校,又急忙抄写一遍,便交给了胡宗义。他仔细看过一遍,在旁边还加满批注,看后却不太满意地对我说:“文字挺通顺的,思想体会也写出来了,就是缺乏革命激情!”

我回家跟爸爸说,他笑了,一撇嘴道:“那还不好办!拿那些《王杰日记》什么的,找几句吧!”

果然,我再抄几句豪言壮语,胡宗义连声赞好了。

刚下一场雨,阳光照耀深绿色树叶中,一粒粒晶莹水珠闪亮。太阳越升越高,空气中仿佛腾发出一团炫目的银光。湿漉漉操场上,还发酵出甜润的一股泥土芬芳。一伙同学们齐聚树下闲聊天,一个男生淘气地踹一脚树干,叶丛洒下一阵雨点,突如其来淋了大伙一身。他哈哈大笑,撒腿便跑。同学们惊叫笑闹着追逐他。

胡宗义缓步走过来,双手抱肩,眉心微蹙,下一道命令:同学们按各小班合成四个大圆圈,一个男生与一个女生搭配,手拉手,共同学跳集体舞。他说,区里刚下通知,说不定还要我们参加天安门广场的联欢晚会呢。他话音刚落,有个男生低声发出:“哟——”大伙哄笑了,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动。

那个时代,在校园里男女界限分明。平时,男生与女生极少说话,更别提手拉手跳舞了。在胡宗义费力地吆喝下,男女生们好容易形成几个大圆圈,可是,谁也抬不起胳膊,手臂沉沉的,大伙讪讪呆立着低下脑袋。

胡宗义瞪圆眼珠喊:“伸手哇——都互相拉手呀!你们愣这儿干吗?”

同学们还是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我悄悄抬眼瞥一下,身旁正好是女生艾蓝。她梳两个俏皮的小抓鬏,也深深低下头,细润的脸颊稍许倾斜,一绺黑发斜披下,牙齿咬住下唇,黑溜溜的眼珠正盯住地上淡淡的树影。

我的心又突突跳了,血液也加速在周身流荡。

胡宗义大为光火,“啊——你们这是封建思想!男女界限分得那么清楚,小脑筋太复杂啦——”他连珠炮似的训了大家半个钟头,一会儿叫我们狠斗私字,一会儿叫我们批判封建思想。他指手画脚,沫星四溅,怒气冲冲,正好借此机会发泄一通内心积郁。最后,他坚决地强制命令道:“各小班的班长带头!咱们——把圈子拉起来,抬胳膊,伸手,快!”

我忍不住瞟艾蓝一眼。她穿着白衬衫蓝裤子,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的目光也恰好向我投来,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轻声催促:“快呀,你带头嘛,还是班长呐!”

我慌乱举起手臂,一伸手,没有拽住她的手掌,滑腻腻的指尖从她的掌心溜下。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抬手捋一把脸颊上的乱发,又伸出胳膊来。

鼓起勇气,拉住她的手,我突然有些眩晕,双腿发软,手足无措,处于慌乱之中。她的手又热又软,仿佛一股电流传到我的指尖,一刹那,麻酥酥的感觉通过全身……

我们拉起一个大圆圈,跳呀唱啊,人如在云雾中,谁也不敢看谁一眼,却异常兴奋,恍恍惚惚,机械做出各种跳舞动作,还唱那首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多鲜艳……”

那是一种欢乐与颤栗交织到一起的感觉。

凌晨五点钟,我们赶到学校,天空还黑糊糊的。整队去天安门广场,东边天际已现一片金红色朝霞。晨风吹拂,一面面彩旗呼啦啦响。大家穿了外套仍然冷得直哆嗦。三十个同学被安排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画像下边,旁边是大花坛,阵阵芬芳花香传来。

人们高举花束,一片花的海洋。那些花束却把我们视线挡住,同学们小声嘟哝,于伟说:“哎哟,什么也瞧不见呀,连天安门都给遮住啦。”又一同学说:“唉,要是见不到毛主席,可怎么办呢!”“是啊是啊,那不是白来一趟嘛!”胡宗义安慰大伙说,不必着急,国庆检阅游行完毕,人们还要涌向天安门,那时候就能见到毛主席了。

我们听见,高奏《东方红》乐曲,大喇叭广播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林彪在上面讲话,紧接着,检阅游行队伍。不知过了多久,果然是广场的人们涌向天安门……

周围所有人狂热欢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人群似潮水熙熙攘攘涌过去。胡宗义神情极其紧张,满头淋漓的汗水,他既要保护学生们不被冲散挤丢,还得带领大伙更挨近天安门城楼。快涌到警戒线附近,他立刻张开双臂阻止大家别往前挤了。此时,巍峨的红色城楼仍然隔得远远的,我只模糊瞧见城楼上影影绰绰站立许多人,只有黄豆粒大。同学们欠起脚尖,蹦呀蹦呀。谁是毛主席呢?怎么也看不清楚。

很快,涌向天安门的人群又退下。

同学都说自个儿看到了毛主席:“毛主席穿一身绿军装,还招手呢。”“站在天安门城楼中间……”“旁边站的是林副主席,比毛主席矮一截儿。”“嘿,看得清清楚楚!”“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心中纳闷,怎么同学们看见了毛主席,只有我没见着呢?莫非我的眼睛太近视了?我有点儿惭愧。那些同学在《毛主席语录》扉页上面写下一行字:“1967年10月1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他们纷纷这么写,我也写了。甚至三说两说,我也说自己见到了毛主席。

第二天,妈妈顺口问:“小野,你昨天到底见到毛主席没有哇?”

“见到啦!毛主席穿一身绿军装,还向我们招手呢。”

“是吗?”妈妈惊讶地说,“看得那么清楚呀!”

“你听他撒谎呢,就是站在天安门底下的金水桥,也不会看得那么清楚!”爸爸揭穿了我的谎言。

我的脸涨红了,嘟哝道:“看见了嘛,我就是看见啦!”

“刚才你说,你看见毛主席穿一身绿军装,是不是?”

“是呀……”

“那根本不是毛主席,毛主席穿了一身中山装。”爸爸顺手扯过来一张《人民日报》,“你看,这里登的是昨天的照片。毛主席身旁站的是阿尔巴尼亚国防部长巴卢库,他倒穿一身军装哩。”

我顿时哑口无言。不过,我也发现,那些同学都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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