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沉默的性格、时不时发作的犟脾气、盛夏时分干渴得龇牙咧嘴的欲望,犁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犁切入泥土,虽然不是很深,但也是够狠的——泥土在犁的作用之下,滋滋有声,片片泥土如翻转过来的张张亲切的新脸孔,仿佛睡梦初醒一般。这泥土先是迷惘,旋即被大捧大捧的光明灌醉。继而在细细的微风中伸个懒腰,看见了你,也看见了天空——蓝的,蓝宝石的蓝的那种天空——泥土看见了比它高的一切——星空和一根刚刚被铲断的花草,泥土安静下来,因为它看到连泥鳅藏身的那个小洞也是安静的。在犁固执的追问下,泥土也完全交出了内心,它敞开了胸怀,它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但是犁沉默着继续前进,以它和泥土贴心贴肺的那一把锋刃,那种怀揣着贴到肉里去的刻骨铭心——来认识泥土。当犁在我眼前远去的时候,我有时间怀想,揣摩她的感觉。我知道泥土是有欲望的,泥土的欲望是不出声的骚动,无声世界里的骚动。但是,她的沉默也并非一味的麻木。我总是想,一把世代的犁铧拉过她的胸膛,泥土是被彻底征服了呢,还是暂时熄灭了欲望?潮湿、黝黑的泥土现在全都翻转过来了,这些条状的泥块全都是刚才从犁的一边飞出来的,它们形成了一个新的队列,整齐划一,有如踩上了土地进行曲的鼓点——稍息,立定,重新涌起有规则的欲望。在一把锋利的犁铧面前,我才真正认识了泥土,闻到泥土的芳香,带着青草味,也带着欲望的腥味,我看到了欲望的颜色——褐黑色,膏腴的江南农村的颜色;看到了盛大的沉默——像在它的身子上只知耕耘,不问收获的广大人民——那样质朴,无言,吃苦耐劳。犁是这样的一把刀——切开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将忧郁的温柔的暴烈的泥土全新的一面,像一个赤裸裸的真理一样,晾在耕耘她的人面前。犁一年里和泥土这样亲密接触的机会不是很多,但是每次都深刻,彻底,尽心尽力;每次都要让泥土的欲望开花结果……当泥土开花结果的时候,犁总是躲在一个偏僻的门角落里,任凭细声细气的铁锈像老鼠的尖嘴一样啃着它的锋刃,或者高挂在白粉墙上,和锄头之类的其他农具一样在墙面上打盹——直到泥土汹涌澎湃的欲望喊醒了它,直到它又像一只埋进泥土的翅膀,在距离地面一尺的低度上,保持着我们民族中那个古老而倔强的姿态——呵,飞行。
身为江南人,我做梦都围绕着一枝莲花打转。有时候,我愿意前身是一个南朝人,唱着子夜的吴歌,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荡着菱桶,去南塘采莲,低头弄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