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是树种里的丑角,矮得不成体统,灰溜溜的毫不起眼。三五年的桑树,看起来老气横秋。桑树每年要挨上好多次刀剪,那可不是为了桑树的审美,而是乡民们为了采摘桑叶的便利,结果连枝条儿给卸下来了。我想桑树之所以长不高大,实在是挨的刀剪多了的缘故。桑树不甚美观,它们仅以浩大的气势取胜。剪尽枝条的桑树,像抱头蹙眉的和尚,蹲在原野上,哗啦啦一大片,好像在呐喊(喊冤叫屈)一般。在我看来,桑树是以复数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它们因为数量众多而引人注目,至于每一个个体,你很难将这棵桑树从另一棵桑树中区分出来——如果你在桑树上不刻下它的名字的话。这有点像我们南方人的性格,很难将张三和李四从人群中区别开来——如果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的话。桑树幸亏了它的叶子,才多少解救了整个家族的平庸——那些手掌般大小的桑叶,绿油油,妩媚,青筋毕暴,是蚕宝宝的美食。桑树作为树的一种,实在辜负了树的佳名——它们什么工具都做不了,连一个刀柄,一只凳脚,一个榫头都做不了。打发它们的唯一的去处就是灶肚子。在灶肚里,桑树倒是拼了性命去发出耀眼的火光的——火烈,持久,“毕剥”有声——我在一首诗里写到它们在灶肚里还会装模作样地喊疼——哦,用晒干的桑树煮蹄可是再好不过的燃料。在树的家族里,桑树的委琐是有目共睹的,它不像北方的白杨,昂然屹立,站得笔直而且威武。白杨北方大汉炮筒子般的性格(直来直去),让人生出敬意。而桑树歪瓜裂枣,从不走正道。它斜着脚步走偏门。它那令人不敢恭维的枝条儿,每一根都是这样地不恰当——不恰当地伸向空中,企图索取更多的阳光、空气和水——想到这个特征,我就想到削尖脑袋向上钻的机关里的小公务员以及事业单位里尖酸刻薄的小人。不过,桑条这般积极向上的努力换来的恰恰是“咔嚓”一桑剪——剪下的桑条,不仅要捋下所有的叶子,还要将它的皮剥下来——我小时候,这样的活儿可没有少干。在江南,人人认得桑树,但是谁都不把它们放在眼里。我至今还没有看到哪位画家画下了桑树——桑树的确不具备松树耐人寻味的性格和品格。然而,倘若论奉献,桑树一定远在松树之上。大概桑树的小心眼儿实在太多了,反倒让人们看轻了它。许多北方来的人不认识桑树,我曾告诉他们,在江南,你看到最多的那种树,就是桑树,看到最丑的那种树,就叫桑树——又丑又多,这就是我们江南的土壤培育出来的桑树。
古往今来,扇子摇得最潇洒自如的,一定是一个江南人,若说得再具体一点,一定是一个江南的绍兴人,一个江南的嘉兴人——只要想想张宗子、徐文长和徐志摩,就完全可以想见这样一把折扇该拿捏在怎样一只细皮白嫩的男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