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和月光是一对小姐妹,它们都喜欢夜晚露面,都喜欢沾着露水,光着小小的身子,称量你的呼吸——重了?轻了?多半是重了。就其体温而言,两者各自趋于零度,冷漠如冰美人的眼白。若以肌肤的颜色而论,两者都是银白色的——不外乎《红楼梦》里林妹妹的那张与阳光久违的脸。两者的绝望想来也近乎完美——此处还是不说为妙。它们都是有声音的——比如银子与银子牵手,月光与月光调皮,甚至月光与银子的缠绵——不过,自己与自己做出的声音都是不会很大的。那声音,是纤细而漫长的另一种,是带着意味深长的尾音的——持续如省略号的尾音,仿佛一个一个一个……要摁入你的骨髓。银子如果实在憋不住了,想说话了——也是小声说,悄悄说,咬着你的耳朵根说。就像月光的声音叮叮当当一样,银子的声音怯怯的,但是异乎寻常的镇定、清脆。月光是分散的声音,是四面歌声,是声音的逃遁——尤其看到月光洒在水面上的情景,亮晃晃的,刀锋般锐利,在水面上磨合;也像一把银币,像一个没有血色的伤口,死活都不肯沉下去——夜色总想把它勾引到幽暗的皱褶里去,但这个试图总是以失败告终。银子苍白的嘴唇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美是真的美——有点儿心碎。月光如果活到白天,一定是个骑墙分子,立场不够坚定的,看它闪烁不定的眼神就知道它的德性了。这一点上,银子倒是一个榜样。银子是凝固的声音,是所有和声抱成的一团。银子的性格里有一种决绝的成分,当然它不像玉一样轻轻跌一跤就碎了。银子咬紧牙关,坚持在世界和你面前沉默,它打定了注意还要沉默下去,它里面一定有一个澄净的灵魂在对抗物质世界的喧嚣。虽然银子是这样一种优秀的物质——它自己倒不会看重自己的优秀——它喜欢躺在抽屉里,呆在宋代,比如宣和年间——我想它最愿意呆那儿了——做黑白的梦,何等美妙的事情。银子的梦如果追星的话,一定愿意躺在某个梁山好汉的包袱里为主人的传奇埋单——主人喊:小二,大碗,温酒,割两斤肉。包裹提过头顶,刷啦啦地震响。这样的情景,银子也给主人挣脸了——多么辉煌的白银时代——然而,时间融化了一切。现在它只好躺在抽屉里休养生息。抽屉不去抽动,它一生都安详,抽屉一抽动,它跟着就喊,喊疼?不,喊惊奇。如果银子——确切地说银器与银器的某个脚后跟互相碰撞了——好了,它要说话了,所谓银铃般的声音,真好听——它有段时间就在我的脚踝和手腕上目光炯炯,后来在我女儿的脚踝和手腕上,满世界惊奇地跑。现在连我女儿也遗弃了它,银子的确有点孤独——这孤独是生错了时代的孤独。看来,未来的若干年里还真的没办法解决银子的孤独——未来,或许我空有一身疲倦,空有一双能够精微地分辨声音的耳朵,还是无法理解银子和月光本质上的优秀。
油菜花的一生,值得用这一行诗来赞美——“生于灿烂,死于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