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广大无边,漆黑无底。我在夜晚长大,听着自己骨骼拔节的声音。夜晚围困我的童年,它需要一颗星,一轮明月,一盏飘忽不定的油灯将它的底子衬托出来。我喜欢一灯如豆的夜晚,也就是说,有一盏油灯的夜晚。灯火如豆。这粒汹涌的“豆”子,小是小了点,但是,“无边的山谷中只有我的蜡烛燃烧/巨大的夜所有的光线汇聚到它上面/直到风吹来”(华莱斯·斯蒂文斯)。夜晚所有的光线集中在一个灼热的形象上,这形象,黄豆那么大,米黄色,圆滚滚,饱满,惹人怜爱。自从我上小学,知道并试着运用标点符号后,我就把它看成是逗号的“逗”了。这一个朝天的灯芯上的逗号,确切地说,是一小簇流动的火苗。它固定在一根简陋的空心铁管上,它的美,诗意,就是摇曳不定,闪烁不定,捉摸不定。黑夜是它的营养。灯火是活的——它活了多少年?不知道。直到电灯的出现,它才心甘情愿地熄灭。但是当你翻开——比如背诵《唐诗三百首》的那些夜晚,很容易找到那朵摇曳生姿的火苗。那是一盏煤油灯,或者叫做洋油灯,那个年代什么东西都带个洋字,洋片、洋娃娃、洋钉、洋油、洋铁脸盆……我家有两盏洋油灯,照明用的,因为经常停电。不过,我母亲发明了另一种用法:用油灯烫蚊子。乡下蚊子多,落下蚊帐睡觉的时候,母亲就端着一盏油灯进入帐子里来。白色蚊帐里,灰色的大小蚊子停在帐子上,一目了然。母亲屏息凝神,油灯对准蚊子——用灯火烫。蚊子“吱”的一声掉下来,我在一旁帮忙将蚊子掐死。母亲烫蚊子的手法干净利落,一气呵成——那是几十年如一日熟能生巧练成的——让我激动不已的,不是蚊子烫个半死的那一刻,而是油灯与蚊帐亲密接触的那一刻,我看到一簇绿火,自蚊帐的上方迅速蔓延——蚊帐的棉绒被点着了。这簇绿火吓得我母亲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掸,嘴巴里是一叠声的“喔唷喔唷”。好在绿火转瞬即灭。母亲手头有活,没法前来捉蚊子的那些夜晚,我也曾偷偷干这冒险的活计,那真是一种冒险的快乐。我急切地期待蚊帐上的绿火闪现——幸亏从来没有酿成火灾。煤油灯的灯芯是细纱线绞成的,点了一些时候,着火的一头就成黑灰了,于是就用镊子夹紧了,拉出一点来,于是火焰就又明亮起来。有一次(我六岁),我举着一盏油灯上厕所(在我们乡下,厕所一般在后门),走过厨房、卧室、过道,快到后门的时候,我被一根藤箩的绳子绊了一跤,煤油灯的灯芯正好磕破了我左眼的上眼皮。血混合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母亲吓坏了,赶紧叫来赤脚医生(小阿六),小阿六用酒精一擦,嘀咕一句,危险是危险,还好,磕破了一点皮。因为伤不重,他就潦草地包扎了一下完事。等到伤口结疤,一照镜子,才看到我眼皮上留有了一个半圆形的黑色印记——如一弯弦月那么永远挂在我身上。此前,我母亲给我算命,说我命中注定要破相,不料破我相的,竟然是一盏煤油灯。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后,我就很少去拿油灯。没过多久,油灯黯然退出我们的日常生活。但是,油灯给我的那个印记,将让我继续背负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青砖黑瓦白粉墙的江南,一把彩色的油纸伞移动在长长的小弄堂里,高跟鞋的笃的笃敲击着青石板的韵脚,是何种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