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的叫声给空旷的江南分出了层次。躺在门板上午睡,迷迷糊糊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知了声传来,你可以分辨这只知了爬在哪棵树哪一个高度上——比如门前的枣树还是稍远一点的构树,还是更前面的坡地里的某一棵桑树……这样想这样用心思丈量自己和知了的距离的时候,心灵就被高一声低一声叫魂似的歌声牵引过去了。知了是一种集体观念集体意识比较强的小生物,东边的知了一叫,西边、南边和北边的知了就会群起响应,以至整个乡村沸腾起来。我有时觉得,知了高声吟唱的部分才是中国乡村最明亮的那一部分。我午睡的那个小屋子,是阴凉寂静的中心,知了的叫声是以我的小平屋为一个圆点,在围绕它的圆周上此起彼落地响起来的。比较而言,我占据的这个圆心是整个乡村里最黑暗最静谧的一个所在——或许是我们呼出的浑浊气息涂黑了它。知了的吟唱不会妨碍我在屋子里的午觉,时间一长,我反而习惯了在这种歌声里入梦。哪天如果没有听到知了的叫声,我一定会伸长耳朵,四处寻找这种夏天的声音。但是,在同一时间里,如果全部的知了放纵美妙的欲望,倾倒无私的热情,夏天的气温一定会上升好几度。知了的歌声既纯粹又辉煌,而且十分专一,有如唱诗班里飘出来的。处在交响乐一般的吟唱声中的知了们,不用担心它们会偷懒,相反,它们处在做爱般的高潮里,声音与声音相互激荡,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在赛歌场上比试着嗓子。在热情的你追我赶的强烈倾倒中,有时还会有那么一只不守规矩的知了突然加速歌唱的语速,像合唱团的领唱,感觉到这独有的一只站在了台前——有点骄傲,企图引人注目。这一只大概是知了世界里的天才,它深信自己的嗓子,深信自己高出朋辈的技艺……整个乡村扔进了一场此起彼伏的露天音乐会里,这样的情景多年之后回想,仍然令人难忘。因为某一只知了金子般纯粹的歌唱,我开始注意这小小的昆虫世界。我仿佛看到,所有的知了都带着一个欲望的使命,那就是——将固有的生命的热情倾倒出来。想必知了听到了“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的启示,因而它的歌唱是自觉的,也因此,每次听到,总是让我赞叹不已。知了大概也是昆虫世界里天生的男高音(雌知了的世界是黯然无光的,它们的存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以想象,夏天的乡村已经足够热闹,但是,知了响当当的出场总是把这种热闹推向高潮。夏天,南方乡村名目繁多的鲜花开得出奇的艳丽,知了以求偶似的叫声加深着这种艳丽。知了以旺盛的歌唱证明自然界生命力的蓬勃。夏天,如果说花朵是江南一个不出声的惊叹号,那么,知了就是一个声音的惊叹号,它们互相印证,互相赞美,互相提醒,共同构成活泼流淌的华彩篇章。
像鲁迅一样反对中药,批判中药,在二十世纪,是一种文化立场——不仅仅关乎我们的身体,更与一个文人决绝的心灵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