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儿子智力的突然恢复,周石天狂喜得连说什么话都不知该如何去说了。在韩飞龙离去之时,韩飞龙所注意到的婉漪和曹管家的眼色交换他没有发现。当曹管家送走金医生后,他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大笑几声,还回头对婉漪说,“婉漪啊,你看,福祥好了!福祥好了!我早就说过,他只是病了一场,现在好了,你看,我们周家就是有神明护佑!你说,你说说看,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他说到这里忽然没词了,又是哈哈一笑。
婉漪跟在他身后,也显得很高兴,她柔顺地说,“是啊老爷,我们周家可真是祖上积德,福祥能好,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周石天哈哈一笑,说,“今天我要好好喝几杯!婉漪,你去让曹管家准备准备,这样的喜事不喝个痛快怎么行啊?哈哈!”
婉漪柔声一笑,提醒说,“老爷,福祥现在睡着,我们出去。”
“对对!”周石天像是醒悟过来一样,他走到床前,福祥合着眼,脸色安详。周石天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在床边坐下,把福祥的被子掖了掖,然后掉头对婉漪说,“我看福祥从来没睡得这么好过。我们走。”
说完,他站起来,和婉漪一起出门。
婉漪在出门时也向福祥看了一眼。她在周石天身后,周石天也无法看见婉漪看福祥时是什么样的眼神。他现在被狂喜充满,一下子变得没有以往的那种注意力和观察力了。
没有注意力的人往往会变得有些迟钝。
而迟钝又往往包含很致命的危险。
两人出门之后,曹管家迎面走过来。他刚刚送走金医生。他一看见周石天和婉漪便赶紧站住了,垂着手,微微弯腰,说了句,“老爷、太太,金医生已经走了。”
周石天“唔”了一声,然后说,“曹管家,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去厨房吩咐一下,中午准备点好酒,我要和太太好好喝一杯!”
曹管家说一句“知道了老爷”,便转身走了。
周石天夫妇显然被喜悦充满,两人挽着手走到客厅。
落座之后,周石天很习惯地将戴着玉戒指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敲来敲去。以往他做这个动作时,都是心中有事,或者说有难题时才这么做,但今天却截然相反了。
婉漪看着丈夫,脸色也很是柔和。
“老爷,”她忽然说,“家里出这么大喜事,我看……那件事是不是就算了?”
“算了?”周石天一时没明白,脸露诧色地看着婉漪,说,“哪件事?”
“就是秀文的事,”婉漪说,“依我看来,别把她再关起来了,这事如果说出去,别人也会说老爷气量不够啊。”
“秀文?”周石天好像才想起来秀文被关在柴房一样。婉漪话音一落,他的脸色也微微一沉,被秀文拒婚的一幕又涌将上来。对周石天来说,那一幕既令他感到后悔,更令他感到恼怒。就在刚才,韩飞龙过来告诉他,说秀文答应他。难道此刻的周家还会要一个丫头做少奶奶吗?只要福祥已经恢复正常的消息传出去,这清风镇上的哪一户人家会不希望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周家?秀文?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居然敢对他这个做老爷的说“不”,胆子如此之大,焉能不受惩罚?
在周石天心里,当然不仅仅是秀文的拒婚带给他恼怒,事实上,这段时间他就一直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韩飞龙的到来就已经使他感到莫名的东西在逼近,而这东西是他感到特别难应付的。一莲师太突然拿块玉给他验,他本来在心里立即产生出下一步的打算,但没料一莲师太突然就被谋杀,那块玉也跟着失踪。表面上,周石天没有追查,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搜索。这件事令他几乎感到绝望,韩飞龙虽然没有来追问他,但他知道,韩飞龙的沉默绝不是意味他会忽略掉。恰好是那种沉默,更让周石天感到无端端的惧意。而也恰好在这个时候,秀文居然敢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哪能不把她关起来?在这一行为里,或许有着连周石天自己也没发现的对恐惧的抵挡以及对恼怒的发泄。
周石天看着婉漪,冷冷地说,“秀文?这个丫头如此胆大,不这么教训教训,那还得了?”
婉漪还是柔声说,“老爷,福祥病愈了,是件多么好的事,那个秀文,其实也没有犯什么大错,何必呢?外人如果问起,我们也不好回答。”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周石天已经完全沉下脸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怎么处置秀文,是我们周家的事,难道处理这个家所发生的事,我还要去请示一下别人吗?”
“老爷,”婉漪的声音依然不温不火,“我是觉得没必要,和一个丫头,犯不着生这么大气嘛。而且,福祥刚刚好,如果他要见秀文,你说怎么办呢?别人的意见我们是可以不管,可福祥的话我们可不能不管啊。他刚刚好,我是怕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周石天说。他不看婉漪了,收回目光,凝视着前面。
婉漪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周石天忽然感到奇怪起来,因为婉漪差不多从来没有违拗过他什么。但为了秀文,居然已有两次和自己产生不同意见。在后花园中,几乎为了秀文和自己争吵起来。想到这里,他忽然转过头,以诧异的目光看了婉漪一眼。
婉漪见到周石天这样的目光,也不禁在心里一愣。她说道,“怎么啦老爷?这样看我?”
周石天仍是仔细看了婉漪一眼,没回答。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关于秀文,待会再说吧。现在福祥好了,可真是天大之喜!”
婉漪的心思还一直集中在秀文的身上。看着周石天高兴,她还是想抓住机会,“老爷,我还是想说秀文。把她关在柴房,总是不太好,说实话,我总觉得,如果这事传了出去,保不定有人在后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对我们周家实在是不好。你说呢?”
周石天一听婉漪又说起秀文,眉头不禁一皱,他转过身,看着婉漪说,“你今天对秀文怎么这么关心?她不就是一个丫头吗?也值得你为她如此求情?”
“老爷,”婉漪说,“我不是求情,我是为我们周家着想。现在世道这么乱,你也说了,袁世凯现在要登基做皇帝,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谁也不知道。我们周家在清风镇,多少人眼红,树大招风的结果老爷你比我更清楚,李局长是可以帮助我们,可如果他自身也出什么问题呢?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们没必要为一个丫头让别人有什么话说。是不是老爷?”
周石天听了婉漪的话倒是沉吟起来。
婉漪的话他不是没想过,但也正是婉漪的话,使周石天突然特别诧异——婉漪对秀文居然如此关心,他自己在以前可从来没有感觉到。
是什么原因呢?
他忽然想知道个究竟。
在他看来,如果此刻他轻易答应了婉漪,那就什么答案也看不到;相反,如果他坚持自己的做法,把秀文继续关在柴房,婉漪的动作会是什么呢?
“关于秀文的事,”周石天举起右手,慢慢地说,“先说到这里,让她在柴房里先待上几天。”
“老爷……”婉漪还想说什么,但周石天几乎是立即制止她说下去。
曹管家这时走了进来,说,“老爷、太太,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到餐厅去。”
“我们就来。”周石天说。
婉漪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下去。她看了周石天一眼,不再说什么,但脸上却流露出很异样的表情。这表情有点失落,也有点感伤。她站起来,说,“那我先去叫福祥。”
周石天不回答。婉漪转过身,慢慢向外走去。
她走到门边时,忽然把手绢拿出来,伸到眼角抹了抹。
这个动作过于明显,周石天不禁眉头一皱。
周石天平时很少在家吃饭,但这个日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太令他狂喜,频频喝酒,婉漪量浅,只喝了一小盅。福祥好像是第一次发现父母是如此清晰,也是特别高兴,但他毕竟不能喝酒,只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眼瞧着周石天喝得差不多了,婉漪对身边站着的曹管家使个眼色。曹管家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悄没声地离开了餐厅。
他出得门外,直接去到厨房,命厨房的小三子准备一份午餐,两人快步向柴房走去。
柴房内没有动静,曹管家仔细倾听一会,伸手在门上敲了敲。
“谁?”里面传出秀文的声音。
“秀文,”曹管家的脸色尽管阴鸷,但他的声音却显得极为温和,“是我,要不要吃点东西啊,我要厨房给你送点过来了。”
“我不吃,”秀文回答,“曹管家,要老爷把我放出去吧。”
“唉,”曹管家叹息一声,说道,“秀文哪,老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要顶撞老爷呢?你看,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听我的话,先把饭吃了,我再去和老爷说一下,没什么事嘛。”
“曹管家,”秀文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爷要关我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小声点!”曹管家左右看一眼,说,“秀文,你这么大吵大闹能解决问题吗?你听我的,先把饭吃了,我保证,下午就让老爷把你放出来,你看好不好?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说说看,管家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安静一下,别这么闹嘛,声音这么大干什么呢?少爷刚才不见你,还问起你来着,要是下午你出来了,和少爷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多不好,你说是不是?”
“老爷下午会让我出来吗?”秀文问。
“秀文,”曹管家说,“你怎么不信我呢?来,先吃点东西。”
“曹管家,”秀文又说,“我求你了,下午一定要老爷放我出去,我不想呆在这里,我真的很怕。”
“你放心,”曹管家说,“下午我一定要老爷放你出去!”
他将手一扬,在他身后站着的小三子赶紧将手中的饭碗递上去。曹管家接了,从窗口将饭碗送进去,一边送一边说,“秀文,快吃,趁热。”
秀文说声“谢谢”,将饭接了进去。
曹管家要小三子回厨房,自己则返回餐厅。
没走几步,迎面走来婉漪。
曹管家一见婉漪,站住了,脸上浮出笑意。
婉漪看着曹管家,慢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像是有点惊恐,她说,“现在怎么样?有进展吗?”
曹管家一听,急忙左右一望,说,“现在别谈这个,你怎么出来了?老爷不怀疑吗?”
“我说出来上厕所的。”她凝望着对方,又说,“你知道吗?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快点带我走吧。”
“嘘——”曹管家赶紧将食指在嘴唇旁一竖,说,“现在别说这个,快回去!”
婉漪眼眶一红,几乎要落泪,她说,“好,我就回去,但是、但是,真的别让我等太久了。现在福祥好了,我、我真的很怕。”
“我心中有数的。”曹管家说。
婉漪抬头看着曹管家,眼睛里像是有泪要涌出。
“快回去,别在这呆着。”曹管家像是有些害怕什么,很紧张地催促。
婉漪又看他一眼,终于转身走开。她刚转过去,就伸手将衣襟上的手帕取下,将眼角拭了拭。
曹管家看着婉漪走过小路,眉头紧紧一皱,也走过去,但他的脚步明显很慢。他当然不愿意和婉漪一起出现在餐厅。
婉漪刚刚走到餐厅门口,周福祥正好出来。
“怎么啦福祥?”婉漪感到诧异。
“没什么,”周福祥看见婉漪,忽然有点不大自在,脸孔微微发红,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说,“爸爸醉了,我、我也吃饱了。”
婉漪看着福祥言不由衷的样子,说,“福祥,到底怎么啦?”
周福祥没说什么了,他低着头沉默片刻,还是看着婉漪说,“可是妈,我想……”
“想什么?”
“我……”周福祥像是有点扭捏,还是说,“我想和秀文一起玩。”
婉漪本来笑着的,忽然脸沉下来,说,“福祥,你也大了,怎么老是想着和家里的一个丫头玩?这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嘛。”
“妈,这又有什么笑话?”周福祥的声音几乎有点发急。
婉漪倒是又笑起来,说,“先别说这些了,你不吃了?不吃了就回房间去休息。金医生说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多休息。”
周福祥不说什么了,他的表情倒是很不高兴。婉漪看着他上楼,她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下去,眼神里伤感浮出。等福祥上楼了,看不见了,婉漪才慢慢折身,往餐厅走去。
周石天果然已微醉,婉漪走过去,扶起丈夫,离开餐室。
他们刚刚离开,曹管家在他们身后现出身来。他看着周石天夫妇的背影,脸上神色显得特别阴鸷,直到看不见周石天夫妇的背影了,他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挂着冷笑离开原地,朝柴房走去。
柴房很安静,像是里面根本没有人。
曹管家走到柴房门口,像是很关切地叫道,“秀文,秀文。”
但里面没有回答。
曹管家等了片刻,又提高点声音叫道,“秀文!”
还是没有回答。
曹管家左右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他举手在门上敲了敲。
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曹管家在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冷笑,他转过身,离开柴房,很快朝周石天夫妇所在的地方走去。越走,他脸上就越露出一股惊慌之色,步子也越来越快。
进得大门,他就大叫,“老爷!太太!老爷!太太!”
他知道周石天夫妇在楼上,但他没上楼,只是在楼下高声叫唤,他的声音之大,足够楼上的所有人听见了。
果然,他刚叫这么两声,周石天就在楼上出现了。他虽然喝多了点,但控制力甚好,到房间喝了杯浓茶,酒意已经渐散。他看着下面,眉头紧皱,说,“曹管家,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老爷,”曹管家说,“我刚才去柴房,想看秀文吃东西没有,在门口叫了几声,没听到她回答,我又敲门,还是没有声音,我怕秀文是不是出事了,所以赶紧……”
没等他说完,周石天就打断他的话,“出事?你以为能出什么事?”
周石天打断他,很明显是不愿意还有别人听到曹管家的说话。
曹管家却似乎没明白周石天的意思,他还是大声说,“老爷,可我叫门好几声,秀文就是没回答,是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
周石天脸色一沉,喝道,“别再胡说八道!你去干你的事!”
他话音刚落,周福祥已经走了出来,他穿着睡衣,显然刚从床上起来,听到外面的声音才出来的。
“曹管家,”他说,“你说秀文怎么啦?”
周石天一见儿子出来了,对曹管家的怒火不便发作,只脸色阴沉,但也只一个片刻,他不愿意儿子看见他在发火。
曹管家在楼下仰头看着,似乎没什么觉察,只是很恭敬地弯弯腰,说,“少爷,您也来了。”
“秀文怎么啦?”周福祥问,很是关切。
“这……”曹管家显得一下子犹疑起来,他看着周石天,后者正阴沉地看着他。似乎到这时,曹管家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没加注意,他把目光转向周福祥,说,“啊,少爷,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我刚才听到你在说秀文,秀文到底怎么啦?”周福祥显得很着急。
婉漪此刻也走了过来。
她拉着周福祥的胳膊,柔声说,“孩子,你要多休息的,这么跑出来干什么?秀文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她在店里,能有什么事?听话,去休息。”她说完这些话,又向楼下的曹管家看了一眼,眼神中却看不出是责备还是别的什么。
曹管家看见婉漪,也只是微微弯了弯腰。
“不!”周福祥忽然说,“妈妈你骗我!秀文没在店里,我要见秀文!我要见秀文!”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楼下走。
婉漪赶紧拉住他,说,“福祥,你怎么不听妈的话?”
“你骗我!”周福祥大声说。
“你站住!”周石天忽然对周福祥怒声大喝。
周福祥站住了,他回头看着父亲,眼睛里有一股不甘的意味,他停了一下,还是继续往楼下走。
“站住!”周石天又是一声怒喝,周福祥终于站住了。
周石天转头看着楼下,对曹管家说,“你出去!”
曹管家倒是显得不慌不忙,说声“是,老爷”便转身往外走。
他走到门边时停了一下,似乎想回头看看,还是忍住了。
婉漪在楼上看着他,不说话,她看曹管家的眼光也显得漫不经心。
周福祥望着父亲,眼眶里几乎要落泪,但还是忍住了,但他看着父亲的眼光却充满着一丝怨恨。
楼上三人还未来得及说话,曹管家忽然又进来了。
他对周石天等人弯弯腰,说,“老爷,韩先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