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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竹林第

《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夫庄王之舍郑,有可贵之美,晋人不知其善,而欲击之,所救已解,如挑与之战,此无善善之心,而轻救民之意也,是以贱之,而不使得与贤者为礼。秦穆侮蹇叔而大败,郑文轻众而丧师,《春秋》之敬贤重民如是。是故战攻侵伐,虽数百起,必一二书,伤其害所重也。”问者曰:“其书战伐甚谨,其恶战伐无辞,何也?”曰:“会同之事,大者主小,战伐之事,后者主先,苟不恶,何为使起之者居下,是其恶战伐之辞已!且《春秋》之法,凶年不修旧,意在无苦民尔;苦民尚恶之,况伤民乎!伤民尚痛之,况杀民乎!故曰:凶年修旧则讥,造邑则讳,是害民之小者,恶之小也;害民之大者,恶之大也,今战伐之于民,其为害几何!考意而观指,则《春秋》之所恶者,不任德而任力,驱民而残贼之;其所好者,设而勿用,仁义以服之也。《诗》云:‘弛其文德,洽此四国。’此《春秋》之所善也。夫德不足以亲近,而文不足以来远,而断断以战伐为之者,此固《春秋》所甚疾已,皆非义也。”难者曰:“春秋之书战伐也,有恶有善也,恶轴击而善偏战,耻伐丧而荣复雠,奈何以《春秋》为无义战而尽恶之也?”曰:“凡春秋之记灾异也,虽亩有数茎,犹谓之无麦苗也;今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攻侵伐,不可胜数,而复雠者有二焉,是何以异于无麦苗之有数茎哉!不足以难之,故谓之无义战也。以无义战为不可,则无麦苗亦不可也;以无麦苗为可,则无义战亦可矣。若《春秋》之于偏战也,善其偏,不善其战,有以效其然也。春秋爱人,而战者杀人,君子奚说善杀其所爱哉!故《春秋》之于偏战也,犹其于诸夏也,引之鲁,则谓之外,引之夷狄,则谓之内;比之轴战,则谓之义,比之不战,则谓之不义;故盟不如不盟,然而有所谓善盟;战不如不战,然而有所谓善战;不义之中有义,义之中有不义;辞不能及,皆在于指,非精心达思者,其庸能知之!诗云:‘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由是观之,见其指者,不任其辞,不任其辞,然后可与适道矣。”

“司马子反为君使,废君命,与敌情,从其所请,与宋平,是内专政,而外擅名也。专政则轻君,擅名则不臣,而春秋大之,奚由哉?”曰:“为其有惨怛之恩,不忍饿一国之民,使之相食。推恩者远之为大,为仁者自然为美。今子反出己之心,矜宋之民,无计其闲,故大之也。”难者曰:“《春秋》之法,卿不忧诸侯,政不在大夫。子反为楚臣,而恤宋民,是忧诸侯也;不复其君,而与敌平,是政在大夫也。湨梁之盟,信在大夫,而春秋刺之,为其夺君尊也;平在大夫,亦夺君尊,而《春秋》大之,此所闲也。且《春秋》之义,臣有恶擅名美。故忠臣不显谏,欲其由君出也。《书》曰:‘尔有嘉谋嘉猷,入告尔君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此谋此猷,惟我君之德。’此为人臣之法也;古之良大夫,其事君皆若是。今子反去君近而不复,庄王可见而不告,皆以其解二国之难,为不得已也,奈其夺君名美何!此所惑也。”曰:“《春秋》之道,固有常有变,变用于变,常用于常,各止其科,非相妨也。今诸子所称,皆天下之常,雷同之义也;子反之行,一曲之变,独修之意也。夫目惊而体失其容,心惊而事有所忘,人之情也;通于惊之情者,取其一美,不尽其失。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此之谓也。今子反往视宋,闻人相食,大惊而哀之,不意之至于此也,是以心骇目动,而违常礼。礼者,庶于仁,文质而成体者也。今使人相食,大失其仁,安着其礼,方救其质,奚恤其文,故曰:‘当仁不让。’此之谓也。《春秋》之辞,有所谓贱者,有贱乎贱者,夫有贱乎贱者,则亦有贵乎贵者矣。今让者,《春秋》之所贵,虽然,见人相食,惊人相爨,救之忘其让,君子之道,有贵于让者也,故说春秋者,无以平定之常义,疑变故之大,则义几可谕矣。”

《春秋》记天下之得失,而见所以然之故,甚幽而明,无传而着,不可不察也。夫泰山之为大,弗察弗见,而况微眇者乎!故按春秋而适往事,穷其端而视其故,得志之君子、有喜之人,不可不慎也。齐顷公亲齐桓公之孙,国固广大,而地势便利矣,又得霸主之余尊,而志加于诸侯,以此之故,难使会同,而易使骄奢,即位九年,末尝肯一与会同之事,有怒鲁卫之志,而不从诸侯于清丘断道,春往伐鲁,入其北郊,顾返伐卫,败之新筑;当是时也,方乘胜而志广,大国往聘,慢而弗敬其使者,晋鲁俱怒,内悉其众,外得党与卫曹,四国相辅,大困之鞍,获齐顷公,斮逄丑父。深本顷公之所以大辱身,几亡国,为天下笑,其端乃从慑鲁胜卫起;伐鲁,鲁不敢出;击卫,大败之;因得气而无敌国,以兴患也。故曰:得志有喜,不可不戒。此其效也。自是之后,顷公恐惧,不听声乐,不饮酒食肉,内爱百姓,问疾吊丧,外敬诸侯,从会与盟,卒终其身,家国安宁。是福之本生于忧,而祸起于喜也。呜呼!物之所由然,其于人切近,可不省邪!

“逄丑父杀其身以生其君,何以不得谓知权?丑父欺晋,祭仲许宋,俱枉正以存其君,然而丑父之所为,难于祭仲,祭仲见贤,而丑父犹见非,何也?”曰:“是非难别者在此,此其嫌疑相似,而不同理者,不可不察。夫去位而避兄弟者,君子之所甚贵;获虏逃遁者,君子之所甚贱。祭仲措其君于人所甚贵,以生其君,故春秋以为知权而贤之;丑父措其君于人所甚贱,以生其君,春秋以为不知权而简之。其俱枉正以存君,相似也,其使君荣之,与使君辱,不同理。故凡人之有为也,前枉而后义者,谓之中权,虽不能成,春秋善之,鲁隐公、郑祭仲是也;前正而后有枉者,谓之邪道,虽能成之,春秋不爱,齐顷公、逄丑父是也。夫冒大辱以生,其情无乐,故贤人不为也,而众人疑焉,春秋以为人之不知义而疑也,故示之以义,曰:‘国灭,君死之,正也。’正也者,正于天之为人性命也,天之为人性命,使行仁义而羞可耻,非若鸟兽然,苟为生,苟为利而已。是故春秋推天施而顺人理,以至尊为不可以加于至辱大羞,故获者绝之;以至辱为亦不可以加于至尊大位,故虽失位,弗君也;已反国,复在位矣,而春秋犹有不君之辞,况其溷然方获而虏邪!其于义也,非君定矣,若非君,则丑父何权矣!故欺三军,为大罪于晋,其免顷公,为辱宗庙于齐,是以虽难,而春秋不爱。丑父大义,宜言于顷公曰:‘君慢侮而怒诸侯,是失礼大矣;今被大辱而弗能死,是无耻也;而复重罪,请俱死,无辱宗庙,无羞社稷。’如此,虽陷其身,尚有廉名,当此之时,死贤于生,故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荣,正是之谓也。由法论之,则丑父欺而不中权,忠而不中义,以为不然,复察春秋,春秋之序辞也,置王于春正之间,非曰:上奉天施,而下正人,然后可以为王也云尔!今善善恶恶,好荣憎辱,非人能自生,此天施之在人者也,君子以天施之在人者听之,则丑父弗忠也,天施之在人者,使人有廉耻,有廉耻者,不生于大辱,大辱莫甚于去南面之位。而束获为虏也。曾子曰:‘辱若可避,避之而已;及其不可避,君子视死如归。’谓如顷公者也。”

“春秋曰:‘郑伐许。’奚恶于郑,而夷狄之也?”曰:“卫侯卒,遫郑师侵之,是伐丧也;郑与诸侯盟于蜀,以盟而归诸侯,于是伐许,是叛盟也。伐丧无义,叛盟无信,无信无义,故大恶之。”问者曰:“是君死,其子未逾年,有称伯不子,法辞其罪何?”曰:“先王之制,有大丧者,三年不呼其门,顺其志之不在事也。书曰:‘高宗谅闇,三年不言。’居丧之义也。今纵不能如是,奈何其父卒未逾年,即以丧举兵也。春秋以薄恩,且施失其子心,故不复得称子,谓之郑伯,以辱之也。且其先君襄公,伐丧叛盟,得罪诸侯,诸侯怒之未解,恶之未已,继其业者,宜务善以覆之,今又重之,无故居丧以伐人;父伐人丧,子以丧伐人;父加不义于人,子施失恩于亲,以犯中国;是父负故恶于前,己起大恶于后,诸侯毕怒而憎之,率而俱至,谋共击之,郑乃恐惧去楚,而成虫牢之盟是也。楚与中国,侠而击之,郑罢弊危亡,终身愁辜。吾本其端,无义而败,由轻心然。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知其为得失之大也,故敬而慎之。今郑伯既无子恩,又不庸计,一举兵不当,被患不穷,自取之也。是以生不得称子,去其义也;死不得书葬,见其穷也。曰:有国者视此,行身不放义,兴事不审时,其何如此尔。”

玉英第四

谓一元者,大始也。知元年志者,大人之所重,小人之所轻。是故治国之端在正名,名之正,兴五世,五传之外,美恶乃形,可谓得其真矣,非子路之所能见。惟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终不及本所从来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其义以随天地终始也。故人唯有终始也,而生不必应四时之变,故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虽生天气,及奉天气者,不得与天元、本天元命、而共违其所为也。故春正月者,承天地之所为也,继天之所为而终之也,其道相与共功持业,安容言乃天地之元?天地之元,奚为于此?恶施于人?大其贯承意之理矣。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非其位而即之,虽受之先君,春秋危之,宋缪公是也;非其位不受之先君,而自即之,春秋危之,吴王僚是也;虽然,苟能行善得众,春秋弗危,卫侯晋以立书葬是也;俱不宜立,而宋缪受之先君而危,卫宣弗受先君而不危,以此见得众心之为大安也。故齐桓非直弗受之先君也,乃率弗宜为君者而立,罪亦重矣,然而知恐惧,敬举贤人而以自覆盖,知不背要盟,以自湔浣也,遂为贤君,而霸诸侯;使齐桓被恶,而无此美,得免杀戮乃幸已,何霸之有!鲁桓忘其忧,而祸逮其身;齐桓忧其忧,而立功名。推而散之,凡人有忧而不知忧者,凶,有忧而深忧之者,吉。易曰:‘复自道,何其咎。’此之谓也。匹夫之反道以除咎,尚难,人主之反道以除咎、甚易。诗云:‘德輶如毛。’言其易也。

“公观鱼于棠,何恶也?”“凡人之性,莫不善义,然而不能义者,利败之也;故君子终日言不及利,欲以勿言愧之而已,愧之以塞其源也。夫处位动风化者,徒言利之名尔,犹恶之,况求利乎!故天王使人求赙求金,皆为大恶而书。今非直使人也,亲自求之,是为甚恶,讥。何故言观鱼?犹言观社也,皆讳大恶之辞也。”

春秋有经礼,有变礼。为如安性平心者、经礼也;至有于性虽不安,于心虽不平,于道无以易之,此变礼也。是故昏礼不称主人,经礼也;辞穷无称,称主人,变礼也。天子三年然后称王,经礼也;有故,则未三年而称王,变礼也。妇人无出境之事,经礼也;母为子娶妇,奔丧父母,变礼也。明乎经变之事,然后知轻重之分,可与适权矣。难者曰:“春秋事同者辞同,此四者,俱为变礼,而或达于经,或不达于经,何也?”曰:“春秋理百物,辨品类,别嫌微,修本末者也。是故星坠谓之陨,螽坠谓之雨,其所发之处不同,或降于天,或发于地,其辞不可同也。今四者俱为变礼也同,而其所发亦不同,或发于男,或发于女,其辞不可同也。是或达于常,或达于变也。”

桓之志无王,故不书王;其志欲立,故书即位。书即位者,言其弑君兄也;不书王者,以言其背天子。是故隐不言立,桓不言王者,从其志,以见其事也。从贤之志,以达其义;从不肖之志,以着其恶。由此观之,春秋之所善、善也,所不善、亦不善也,不可不两省也。

“经曰:宋督弑其君与夷。传言庄公冯杀之。不可及于经,何也?”曰:“非不可及于经,其及之端眇,不足以类钩之,故难知也。传曰:臧孙许与晋却克同时而聘乎齐,按经无有,岂不微哉!不书其往,而有避也。今此传而言庄公冯,而于经不书,亦以有避也。是以不书聘乎齐,避所羞也;不书庄公冯杀,避所善也。是故让者,春秋之所善,宣公不与其子,而与其弟,其弟亦不与子,而反之兄子,虽不中法,皆有让高,不可弃也,故君子为之讳。不居正之谓避其后也,乱移之宋督,以存善志,此亦春秋之义善无遗也,若直书其篡,则宣缪之高灭,而善之无所见矣。”难者曰:“为贤者讳,皆言之,为宣缪讳,独弗言,何也?”曰:“不成于贤也,其为善不法,不可取,亦不可弃,弃之则弃善志也,取之则害王法,故不弃亦不载,以意见之而已。苟志于仁,无恶。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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