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862100000011

第11章 蜂

王秀梅[1]

那天外面有点阴。微风刮到六楼露台,桃树枝叶刷啦啦地摆动,花朵落到青砖地上。我从玻璃门里看到外面闪过一片黄光。那是一群蜜蜂,乱哄哄地组成一张飞毯,飘走了。

“它们偷去了花粉,钻到了我的耳朵里。”老万在我身后拍打双耳,啪啪,啪啪啪,啪啪,很有节奏。仿佛那些蜜蜂嘴巴里衔着花粉,纷纷撞破玻璃,朝着他的耳道钻去,把那两条黑暗曲折的神秘通道,变成了它们的游戏场所。

“过几天应该能结桃子了。”我转回头来告诉他,蜜蜂不仅偷去了花粉,还让雄花和雌花相亲相爱,生下孩子。我们用很大的防腐木花箱种植这棵桃树,为的就是让它长大,开花,生育,最后老去。连同菜圃里的那些蔬菜,我们先用育苗盒把种子催芽,然后种下,施肥,浇灌,搭架,让它们拼命地生长,结果。秋天过后,它们就变成一蓬蓬衰草啦。“它们不知道,这彻头彻尾是一个阴谋。反过头来却还要感谢我们的精心呵护。”

“我要洗耳朵去了。我真想给两只耳朵来上两针麻醉剂。我不需要听声音,这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我都听够了。”老万擦过我的后背,走下楼梯。从厨房里传来榨汁机嗡嗡的响声。他在把辣椒、薄荷、香菜、花椒,或是各类豆子榨出汁液,滴灌自己的耳朵。据网上说,如果耳朵里不小心飞进了小虫子,有效的办法之一就是滴入花椒水。但老万的问题不在这里,那些蜜蜂或是其他小虫子根本就没有飞进去,他只不过是时不时地耳鸣而已。

吃早饭的时候,那些蜜蜂又飞进老万耳朵里去了。“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老万颓丧地拍打着耳朵。他整出那些汁液,除了耳朵之外其他器官却都不感兴趣,只好都由我来解决。我把它们调到一起,它们有的相容有的相斥,因此颜色各异。我努力地分辨着它们,思量着可不可以据此研究一下,培养出一批杂交品种。或者称为转基因品种。

“你应该去看一下医生。医生总会有办法,他们肯定能掏出你耳朵里那些小虫子。”我说。

“我不相信他们。”老万说,“要是让他们割掉我的耳朵,这我倒相信。”

“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很简单,挂个号,跟医生攀谈一下而已,就像跟一个朋友聊了几句天。或者,你可以从他们那里买些麻醉之类的药物。你可以不相信医生,但要相信一定有对症的药品。”

或许是我提到药品的那些话起了作用,老万有点动了心。他可以制造各种汁液,却无法制药。

“昨天,有个女人把一只狗藏进行李包里面企图通过安检……”我吞咽着已调好的汁液,咬着一只土豆饼。面粉放多了,土豆饼有点散。

“你属于偷窥别人秘密的人。这么多年,你到底偷窥了多少别人的秘密呀?”老万说。

家里的饭大多由老万来做。我在火车站安检口上班,或拿着工具扫描别人身体,不时蹲下站起,我每天胳膊和腿以及臀部都在肿;或坐在电脑后面,盯着正通过传送带上的行李,我的眼睛在肿;各种各样的行李X光片快速掠过,我要辨出那些有违禁嫌疑的东西。

“我看见过菜刀、弹簧刀、装香蕉水的瓶子、仿真手枪、匕首、弹药,等等。但你不会知道,这些东西,在X光下是多么萌!你只能看到它们超级可爱的形状,却看不到它们上面的锋芒、血迹、铁锈和不安。它们那么静悄悄地躺在行李中,无辜而纯洁。自从昨天我们换了彩色机后,你不知道,它们的颜色也是很萌了,仿佛剪出来的彩纸,经过美图秀秀美化后的颜色,阿宝色啊什么的。”

“你是不是情愿它们永远待在行李里?”老万说。

“可是,我的工作并不是只坐在电脑后面当值机员,而是揭露它们的本真面目。所以我最不喜欢当处置员——就是那些对行李进行二次开包检查从而取出可疑物品。你知道,看到的实物,没有一点梦幻色彩。”我拿纸巾抹抹嘴巴,离出门上班时间还早。今天我是先当手检员,还是先当值机员,或是先当处置员,或是引导员?我也不知道。因为这四个工作都很辛苦,所以我们的安检组长会让我们轮换着干。当我们的胳膊和腿累了,就让我们累眼睛,或累嘴巴。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十五年前我杀过的那个人。我把她丢在旅馆里的床上。后来我把她拖进卫生间。浴缸脏得要命,水龙头坏掉了,花洒只剩下两个出水孔能用。我花了很长时间,她在水里漂了起来,变得很薄很薄。”

我看着老万,这次他又修改了结尾。上次他说,他把她塞进了床底下。再往前,他还曾说把她塞进了衣橱里。这件事发生在我们认识之前,照他的说法,我们是在这事发生的五年之后认识并结合的,五年里他一直在逃亡。他很少出门,生怕被人认出。起初几年我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因为我认为压根没有什么杀人事件。他当然是拒绝了。

幸好我们有露台。当初他拿出一笔钱,帮助我买了这套五楼加阁楼的房子。他在露台上种菜,散步,像去逛菜市场和逛街差不多。他极少出门,一年大概出门不超过十次。每次出门时,他常常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

“老万,你知道吗,我干安检十几年,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无数的行李,也见识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物,那就是时间。简单说,极短暂的时间,或者说,瞬间。传送着的行李,一头撞开黑色的帘幕,进入神秘的黑暗空间,再被无情地吐出来,只是一瞬间。但在那段时间和空间里,无数的X光射线和时间射线穿透了它们,它们被改写了。我们安检组有十几个人,只有我能看出这瞬间发生的变化。它们变老了。有些食物虽然没过保质期,但其实已经过了。衣物看起来一切如旧,但纤维之间的联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丝毫不怀疑,有些经不住时间磨砺的东西,在经过那台机器后神秘地消失了。我曾在屏幕上看到过一个婴儿,真的,我能看到他蜷曲的小身体,弯弯的脊柱。但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处置员,但他们打开行李后,那婴儿却神秘地消失了。为了慎重——行李中发现婴儿可不是一件小事,我们还叫来了车站派出所的民警。行李的主人——我认定他是个人贩子——当然矢口否认他把一个婴儿藏在行李中。我们在里面找到一个毛绒娃娃玩具,这解释了一切。他们认为我看花了眼。X射线照出来的影像,毕竟只是给安检员的分析判断提供一种参考,看错了实在太正常了。说真的,我在行李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恐惧和疑惑,但他只能提着那只装有毛绒玩具的箱子,快快地钻进火车,逃跑。只能说,每个婴儿都是上帝赐给人间的礼物,在他正在遭受厄运的时候,上帝收回了他。”今天我需要上的是下午班和夜班,因此有充足的时间跟老万聊一聊。

“不得不说,咱俩是天生一对。”老万说。老万想说什么呢?是不是想说,他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就像我不相信他在十五年前的事一样。

吃过早饭,老万把我们制造的厨余垃圾收集起来,用菜刀仔细地剁碎,撒到一只棕色身体绿色盖子的堆肥桶里。他从万能的淘宝网上买了两只这种二十升的桶,以及一堆配套工具和物质,包括耙犁、铲子、勺子。他用耙犁把厨余垃圾划拉平整,然后按照比例铲入一种叫做EM菌粉的发酵物质,搅拌均匀,按压平整,扣上绿色的盖子。据说装满厨余后过上二十天,厨余垃圾就能分解成肥力强劲的有机肥,埋到土里,能让蔬菜和花草枝繁叶茂。

我不懂这些,都是老万在弄。他乐此不疲,用两只桶轮流堆肥,把脸埋在桶上嗅闻垃圾的味道,查看生长出来的菌花是白色还是绿色。白色代表堆肥成功,绿色代表失败。不对,绿色代表成功,白色代表失败?哦,我搞不懂这些东西。

“应该大力推广这种环保堆肥法。”老万说。我赞同他的说法,这简直是一举两得,既保护了环境又产出了优质肥料。要是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这样处理垃圾,包括动物的排泄物,那该多好啊。

我坐着露台上的一只小凳子,看他忙活这些事。我只是为了陪陪他。“蜜蜂们又来了。”他说。怪只怪那些有机肥,把蔬菜和花草养得太茁壮了,争先恐后冒出花朵。附近大概有养蜂人。

十几分钟过后,老万从角落里推出水车。他一圈圈地释放出黄色的长管子,把其中一端连接在水龙头上,然后握住另一端的水枪。那玩意儿简直就是一把手枪,只是它喷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水。太逼真了。

老万示意我躲到屋里去。“必须冲洗掉蜜蜂们排泄的粪便。它们老是让我的耳朵嗡嗡响。”的确,蜜蜂光顾露台后,留下许多点状和线状的粪便,看起来有些恶心。最早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是蜜蜂的粪便,因此做了许多猜想,甚至猜测是飞机经过上空倾倒下来的旅客粪便。因为我们小区离机场不远,飞机经过我们上空时飞得很低,不是刚起飞就是要降落。为此老万特地打电话给机场问询此事,得到的答复是,飞机使用封闭集便箱,绝不可能朝人们的头顶倾倒粪水。后来,老万锲而不舍地上网寻找答案,终于搞清它们来自蜂群的屁股。

老万卷着裤腿,举着水枪,扫射那些咖啡色的东西。他干得很过瘾,像战场上的一名战士。我看得有点累,就回到楼下去,熨烫我的工作服。我盯着工作服发了好一会儿呆——正是因为穿上了它,我才看到了时间的可怕。

十一点多,临出门之前,我再次叮嘱了老万,让他一定去看看医生。

“你确定,那次你是真的看见一名婴儿,在通过安检机后神秘地失踪了吗?”老万在我出门前喊住我。

“是的。”我说。

“不是幻觉?”

“当然不是。我看得清那婴儿深色的脊柱、肋骨、骨盆、腿筋。毛绒玩具是不可能长这些东西的。”

“难道你真的相信是上帝收回了那正要被随意践踏命运的孩子?”

“怎么可能呢,我虽然那么说,但是——”我站在门里开始换鞋子,那是一双比较松软合脚的鞋子,它们会让我在工作中轻松一些,“其实是时间。”

“你认为,时间在瞬间会那样猛烈地改写一样事物?”老万用了猛烈这个词。他不太出门,因此就有时间读很多书。我想,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会相信我这套近乎荒谬的说法。而这些其实并不荒谬,时间当然具有巨大的魔力,我们无法洞察其哪怕万分之一。

“或许,那台安检机黑洞洞的腹腔,就类似于一个时间黑洞也说不定。在那一瞬间,时间系统改变了。说真的,有时候在屏幕上我能看到千万条射线,有明显的轨迹,来回穿梭。那不仅仅是电磁辐射的射线,还有时间射线。当然,从理论上来说,世上任何一台最为先进的安检机都无法从屏幕上呈现出射线的轨迹。”

“有道理。”老万放下卷着的裤腿,盯视我头顶上方某处虚空的地方,问,“今天想吃什么夜宵?鸡蛋韭菜饼怎么样?今天能收割一茬韭菜。”车站最后一班火车是零点五十分,我下班回到家之后将是凌晨一点多。每逢夜班,老万都会给我准备夜宵。

“好,就鸡蛋韭菜饼。”我说。

在火车站,组长先安排我当手检员,拿那根金属探测仪扫描旅客的身体,然后当引导员,招呼旅客排队,接着值机看电脑,最后当处置员开包检查。半小时后换岗,再来一遍。每次上班我都想记住这四个岗位我轮换了多少遍,但每次在中途,这项统计工作就夭折了。不是我不善于数字统计,而是因为,那些穿梭往来的时间射线填满了我的视觉和听觉,让我无暇他顾。它们也有声音,或许是受老万的影响,这天下午我听到的总是嗡嗡的蜂鸣声。而在过去,我以为那是类似于磁极相碰的声音。

蜂鸣。

车站大厅像一个巨大的蜂箱,形态各异的旅客像蜜蜂一样从外面涌进来,四处活动。所有的人都在蠕动嘴巴:结伴的人争先恐后地攀谈,独行者跟车站问讯处的工作人员或超市里的人说话,另外一些人则哼歌、清理喉咙、咳嗽、吐痰、吹口哨。孩子更是肆无忌惮地自言自语。车站里的广播从来都不闲着,不是播放车次时刻,就是播放失物招领。人们把行李、身份证、钱包、孩子丢失在蜂箱的角角落落。

还有人和人之间身体碰撞的声音,衣物纤维摩擦的声音,鞋子踩踏地板的声音,拉杆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商品在超市货架上偷偷活动的声音,水在饮水机里动荡不安的声音,汉字和数字在电子屏幕上跳动的声音,车站工作人员手里的电台发出的刺啦声。血液在人们血管里流动的声音,食物在胃里翻腾并腐化的声音。卫生间里的排泄声。地底下无数的管道里各种物质流动的声音。老鼠们窜来窜去的声音。地球转动的声音。它摩擦宇宙中大气层的声音。

我迷恋这些声音,有的时候却又希望自己突然双耳失聪。当我厌恶这项工作的时候,我就希望自己突然失聪,再也听不到这巨大蜂箱里的蜂鸣声。到那时,我就可以像老万那样,回家待着,整日修理菜园。奇怪,老万有的是钱,即使我们两人都不工作,也饿不着肚子。我不知道他那些钱都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他在银行里没有开过户。我的工资维持两人的日常开销显然不够,老万隔三岔五就会弄点钱,放在抽屉里。他就像一个会变魔术的人。

老万从医院给我打来电话,声音非常沮丧:“医生说,我不该挂五官科的号,应该去挂精神科。”

我安慰了他两句,说那一定是个庸医。“算了。”他说,“我也没指望他们能医好我的耳朵。”

车站派出所在我们旁边安了一张桌子,放上电脑,两个民警坐在后面。还有个姓马的副所长在旁边溜达不止,腰里别着一把枪。这个姓马的人年轻时也只是一名小民警,他曾经对我有过意思,我对他也有过意思,但我们却没在一起。原因是什么,我现在也记不清了。

“又有大案了?”我看着他腰里的枪,问,“这东西能不能当水枪用?”

“上面发下一批通缉令。”他说。他没有回答我,那东西能不能当水枪用。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我独特的语言风格,完全可以做到听而不闻。

“我始终想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跟我差点成了,却没成。”在又一拨旅客涌进大厅四散而去后,安检口附近出现了难得的清闲,他忽然站在我旁边,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我绞尽脑汁地想。“吵架了吧?要不就是,你妈妈做的菜太咸了,把我给齁着了。那是什么菜来着?我想想……红烧排骨吧?放了好多的酱油啊!”我记得我去过他的家里,上楼梯的时候我有点犹豫,他硬把我拉了上去。

“你可真会找借口,红烧排骨?还太咸?”他冷眼看着我,“他到底哪里比我强?会功夫吗?会开枪吗?会抓坏人吗?”

“他当然会开枪。水枪。”我说。

“哈!”他说。

这时候,又一拨旅客涌进候车厅,我们马上训练有素地各司其职。我边工作边想起,年轻的时候,这姓马的对我还真是不错。有一次他出外勤几日,回来后枪都来不及上交入库,别在腰上就跑来见我,被所长狠狠批评了一通。还有一次,他突然骑摩托车送了两块萨其马给我。就那么两块普通的萨其马,他没有任何用意,只是突然很想让我吃。

而且,他还是那么帅。想到这里我想起老万,老万从来就没帅过。常年闭门不出,又把他变成了一个不健康的幽居症患者。

晚上十一点半发走一趟很热闹的车后,候车厅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只剩下零点五十分的最后一班车,等车的旅客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不再没命地翕动嘴巴。陆续赶来的旅客也零零星星的,带着浓重的倦意。这个时候,大家应该躺在各种各样的床上睡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倦意工作和赶路。有些规矩应该改一改了,比如,晚上十点以后所有交通工具禁行什么的。

轮到我值机了。我坐在电脑后面,盯着多数时候没有行李通过的屏幕。姓马的副所长一晚上都没发现跟通缉照片上长得很像的可疑人,因而有点失望。我搞不清楚他是希望这个社会上罪犯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

他溜达到我旁边,手里拿着一把20厘米长的刺刀。那是晚上在行李中查出来的,我值机的时候。“AK-47突击步枪。你业务能力很强,咱俩是绝佳搭档。”他说。他看起来对这把正宗军用刺刀非常感兴趣,颠来倒去地看个没完。对于这把刺刀的来路,它的主人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一直拿它当杀猪刀用。那人是个屠夫,要离开烟台到东北去谋生。

“它真能杀猪?”姓马的说。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大厅里终于发出一些响动,最后一班车开始检票了。

“又一天过去了。”姓马的茫然地看着那向检票口移动的队伍,不无失望地说。我觉得他也是一个有病的人,他的病就是抓人病。

我也看向那条正被检票口吞噬的队伍。检票口像一张什么怪物的大嘴,吞掉了一条虫子的尾巴,这个夜晚结束了。检票员叮里咣啷地抖动着锁链,打算过几分钟后把那张大嘴给锁上。

奇迹通常都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的,当全世界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我的耳朵中奇怪地又出现了蜂鸣声,像磁极相碰。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磁极相碰应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接着,我在屏幕上看到一个人,那个人的影像是透明的,只有脊柱、骨盆、腿上的筋呈现着阴影。

这个有着阴影的透明人,正缓慢而快速地通过传送带。在他手里,我还清晰地看见了一把枪。

我目瞪口呆,完全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值机员。姓马的不甘心地看着检票口,在透明人马上就要从屏幕上消失的最后一瞬才扭回头来。“有情况!”他的叫声里充满着病人才有的兴奋。

我从电脑后面站起来,跟他一起奔到安检机出口,看到那个人的头颅和上半身已经被吐了出来,黑色的帘幕像扫帚一样扫着他衣服下瘦楞楞的胸脯。他先是闭着眼,但候车厅里明亮的灯光使他不得不睁开了它们。他显然极不愿意睁开眼睛看到这正常的人世,深深的失望从他清纯的眼睛里毫不避讳地流露了出来。

这个人看清了人世之后,一骨碌从传送带上跳起来,看着我,说:“不是时间黑洞。它没有带走我,也没有改写我。”

我们几个人都处在呆怔之中。几秒钟后,那两名民警醒过神来,冲上去要扭住刚刚通过了传送带的人。但那人非常机灵,马上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里举着一只饭盒。他把饭盒先放到地上,这下就露出了一把枪。他胡乱摇晃着它,吓唬着众人,边吓唬边往检票口跑。

“他有枪!”我大叫道。

姓马的和另两名民警也把手伸向了腰里,撒腿往检票口跑。但那人跑得比他们快,飞快地通过了检票口。手拿链条锁的工作人员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的背影,嘀咕着说:“总有这样的旅客,不到最后一分钟不上车。”

姓马的蹲下身,捡起一个什么东西,朝检票员挥挥手,示意她没什么事。接着,他骂骂咧咧返回来,说:“一把水枪。可能是个恶作剧的人。”但他马上又想到了一个可疑之处,问我,“刚才那人跟你嘀咕什么?时间黑洞什么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大概是个有病的人吧。”我说。

姓马的狐疑地看着我,几分钟后,他说:“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让你为他而离开了我的人。我见过他一次。”

我没有说话。姓马的忽然奔向电脑,“调出通缉令,比对一下。”他对民警说。他们几个人把头凑到电脑后面,研究起了通缉令上的照片。

我捡起地上的饭盒,吃着里面的韭菜鸡蛋饼。那东西的味道,有点像是老万的手艺,又有点不像。我搞不懂刚才那个跑走的人,究竟是不是老万。大厅里彻底安静了,因此,姓马的他们的电脑主机发出的蜂鸣声,听起来就格外刺耳。

注释

[1].王秀梅,女,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雪》《蓝先生》《微幸福时代》等,中短篇小说集《去槐花洲》《丢手绢》《再去槐花洲》等。部分作品翻译成希腊文等。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齐鲁文学奖等,短篇小说《父亲的桥》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小说排行榜。

同类推荐
  • 蜀山剑侠传7

    蜀山剑侠传7

    小说以峨眉弟子“三英二云”、“七矮”等的修真学艺、斩妖除魔为故事核心。“三英”之一的李英琼是整套小说的主角,小说详细描述了她从一个普通女子,经过无数次的机缘巧合,得到了长眉真人的紫郢剑以及白眉和尚的定珠,获得了圣姑的一甲子功力,最终成长为峨嵋派后辈中最杰出的人物……
  • 柯岩文集(第三卷)

    柯岩文集(第三卷)

    寻找癌症患者的生命世界、常接触。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俱乐部,但只有CA俱乐部不但给你以知识,而且给你以力量;不但给你以勇气,而且给你以榜样。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俱乐部,但只有CA俱乐部,教你在受伤之后,怎样挺起脊梁!教你在折断了翅膀之后,怎样继续飞翔!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俱乐部,但只有CA俱乐部里充满了亲情、友情、爱情和人情,在残酷中有温柔,在绝望中有希望,在痛苦中有诗意的梦想。
  • 十日谈

    十日谈

    《十日谈》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巨著。它讲述了10个青年男女在1348年佛罗伦萨瘟疫流行时,避难于别墅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在10天时间里讲了100个故事,故名《十日谈》,所讲故事包罗万象,有历史事件、民间故事也有传说。透过这些故事,作者歌颂了现实生活,赞美爱情,谴责禁欲主义和封建贵族、天主教会的荒淫无耻。整本书散发人性自由之光。意大利评论界把薄伽丘的《十日谈》和但丁的《神曲》相媲美,称之为《人曲》。
  • 英雄时代

    英雄时代

    《英雄时代》以国企改革深化、世界性金融危机、社会转型风云激荡为大背景,通过讲述党的高级领导人、老一辈革命家陆震天的养子和儿子:史天雄和陆承伟这一对异姓兄弟不同的人生经历和道路,正面揭示了中国转型期出现的主要矛盾。作者毫不留情地剖析了反腐斗争、国企改革、机构调整、资产重组、股市动荡、商战风云、工人下岗、农民减负等诸多和人民群众休戚相关的现实问题,显示出了作家宏阔的视野、强悍的笔力和缜密的驾驭和编织故事的能力。
  • 五色水

    五色水

    本文为作者樟叶的散文集,樟叶,本名张伟 ,1948年6月生,陕西西安人,中共党员。1982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哲学学士。1965年赴陕西大荔县插队。1969年后历任解放军战士,西安市第八中学教师,陕西省商业厅、省财贸办公室、省计委、商洛地区行署、商洛地委副厅长、副主任、专员、书记,1998年至今任陕西省人民政府副省长。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热门推荐
  • 傲神天下

    傲神天下

    “这里是地狱,你相信吗?”小孩目光紧张,慌张的看着眼前的神秘人说道:“难道我身处在了地狱之中吗?”神秘人笑道:“虽然这里并不是地狱,但是和地狱也是有只差一步了。”小孩有些担心,暗暗的说道:“我会永远的沉睡下去吗?”“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神秘人语气一下子就是改变了,似乎在掂量着什么事情。小孩说道:“听你的语气,你是可以帮助我了。”“但是那需要你自己的造化。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传授你一种神奇的武学,你一旦学会了,你就有实力离开这里了。”
  • 能帝

    能帝

    鸿蒙紫电,宇宙之源,天地自为一体,号为混沌,混沌之中一团紫电偶然逸散,化为三寸之石,穿越无尽时空,投射到地球带着邱光耀的灵魂穿越到风寒大陆的姬不古体内,一场爱恨情仇,一世不悔青春,就在这里上演.............
  • 泯存裂天

    泯存裂天

    苍茫大地,朗朗乾坤,执掌沉浮谁与争!闯荡天下,笑看红尘,英姿漫天诉缱绻!热血男儿,万丈战芒,颠覆九天生死路!傲视天地,浩然长存,千古一醉梦风云!
  • 律师复婚

    律师复婚

    刘润石与前妻非法同居一年,无名无份的日子总是让他心里不安宁,说好了复婚的,可是结婚证呢?终于在一次大吵之后,堂堂七尺男儿像小媳妇受了莫大屈辱一样离家出走,从此这扇婚姻之门就成了他余生的坎!
  • 狂灵

    狂灵

    青枫谷外谷弟子陆修,修为一直停留在三重炼体者阶段在十六岁之前,莫名其妙的被天道玉玺认主从此便踏上了一条传奇的道路,丹、器、符、阵样样精通且看他这一生如何力战八尊笑傲灵气大陆!注:本书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必然巧合
  • 表明相爱这件事

    表明相爱这件事

    青春,那时候我们每个人对这个世界懵懂,对明天的路好奇,对身边的人纯真,对相爱的人珍惜。那时候我们最容易感到快乐,感到幸福,感到满足,我们一天天的在成长在学习在改变,或许十年以后的再次相约才能明白我们到底有没有变化,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想我们应该趁着年轻去谱写我们的热血青春,尽管在以后后悔但至少现在不能有一丝遗憾,我相信当我们老了,再回忆起这段时光,我们会开心的笑,因为,这段回忆就像一部自己主演的电影,他真实,他没有NG,他尽管有着酸甜苦辣的情感,却实实在在的永远存在我们的心里。我想当你老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什么都带不走,唯一与你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便是你心底的这段回忆,你的青春。
  • 叶枯花落

    叶枯花落

    本是一对青梅竹马,却因为世俗的阻隔,两眼秋波只能断,在这昏暗的世俗中只能默默的与其作斗争,但结果却并不能尽他们所意······
  • 男神:有种你别跑

    男神:有种你别跑

    确切的来说,乔倾颜进入x大开始就是为了顾允陌来的,她对男神一见钟情,男神对她可未必,一场激烈的战斗就要打响!然而,当一切一切尘埃落定,我有该怎样面对面目疮痍的你……
  • 感谢折磨你的人

    感谢折磨你的人

    生命就是一次次蜕变的过程,那些挫折和横逆的折磨对人生不但不是消极的,反而还是一种促进你成长的积极因素。唯有经历各种各样的折磨,才能拓展生命的厚度和宽度,才能历练出成熟与美丽,抹平岁月给予我们的皱纹,让心灵保持年轻和平静。一个成功的人,一个有眼光和思想的人,都懂得感谢折磨自己的人。以这样的心态面对人生,我们的生活才能洋溢着更多的欢笑和阳光,世界在我们眼里才会更加美丽动人。《感谢折磨你的人(白金版)》可以给人以心灵的启迪和引导,适合广大渴望成功的人士阅读。
  • 彼岸情开入汝眼

    彼岸情开入汝眼

    她出生之日伴随幽香清新甜腻她是家族的凰女但她要的不是权利地位她想要他爱她因为她等了他千万年之久只为了遇见他彼岸花愿不顾一切而死花若不谢叶便不生叶若不落花便不开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千年等待三生石,忘川水中挣扎苦。三生石旁可曾见,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