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伦
当民国六年我考进北京大学文科本科(当时不称学院而称科)读书的时候,志摩(原名徐章垿)在法科预科,他在哪一年级我记不清了。第二学期我住进北大的东斋,志摩亦住在东斋,我们开始有较多的接触,但是意气并不相投。
我是穷学生,老是穿灰色爱国布的袍子,黑色爱国布的马褂。志摩是富商家里的子弟,穿浅蓝花缎的狐皮袍子。这还没有什么,可是志摩爱玩,他和一班纨绔子弟常常到八大胡同去逛,这是我们看不过去的。还有一件事,我和我的朋友们像傅斯年、段锡朋各位同样看不过去的,就是志摩常同当时北京政客们来往。志摩并送了一份很重的礼物拜梁任公的门,磕头行礼。梁任公的文章在当时影响很大,就是比我们还老一辈的人,也很少不曾受过他的影响的。可是他政治的生活,我们却并不以为然。我们那时候正开始在高谈文学革命、社会改造这一套,对于过去曾想利用现成军阀的政治上的人物,心理不敢恭维。听说志摩拜梁任公的门,是出于张君劢的主张,君劢的二妹幼仪是许给志摩做太太的,君劢自己就尊任公为老师。志摩的父亲是浙江海宁峡石镇有钱的丝商,老是希望儿子攀附政治社会上的权要,志摩自然亦受这种压力的影响。
在民国七年,志摩就自费留学到美国去了。他最初进克拉克(Clark)大学,那时候李济之亦在该校,据济之告诉我,志摩在一年之内英文之进步非常之快。他的父亲和亲戚要他学银行,所以他不得已而选经济,实非所愿。他住在一个人家,房东是两位老处女,待他很好。后来志摩有篇小说叫《两姊妹》,济之以为就是写这两位房东小姐。因为克大的同学中,有一位董时,号任坚,受了徐家之托,招呼志摩,于是董任坚居然管起志摩来了,志摩受不了,而离开董时,搬到济之处同住。
第二年他转到哥大去,他在哥大的时候,正值英国拉斯基(H.J.Laski)在哥大讲学,那时拉斯基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辩才无碍,在政治理论上,颇有新的见解,文采风流,轰动一时。志摩对于拉斯基非常羡慕,并且爱听他的讲课。拉斯基结一条绿色的领带,志摩也去买一条绿领带。拉斯基上课时,在教室里把一张椅子掉过头来倒坐,拿手扶着椅子背开讲,志摩坐起来亦要把一把椅子掉过头去坐了谈话。有一个好刻薄骂人的同学时常笑他说:“拉斯基戴绿领带,他有三本书保护他,你的三本书呢?”但是,有幽默感的志摩并不生气。志摩天性温和,他毫不愿意用尖刻的话反攻。
不久志摩就到英国去了,进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他最佩服的狄铿生(G.Lowes Dickinson),就是三一学院的院士,以希腊文学著名,而且所写的英文非常美丽,名噪一时。他对志摩非常之好,后来志摩回国以后,还设法请狄铿生到中国讲学,他担任狄氏的翻译。剑桥是对于志摩文学上影响最深的一个地方,他文学的才华得到剑桥的培养,忽然像奇花吐艳,他许多写剑桥的文章是不愧名笔。这时候他家里把他的夫人不等到他的同意就送到英国去了,与她同行的是刘南陔夫妇。据刘氏夫妇说,这位徐夫人在上船以前,完全是一个中国旧家庭的少奶奶。但是在上海一上轮船,立刻有个重大的改变,表现出她平常暗地里学会的时髦。可是她的性格始终是一个富于办事才能,很讲实际的女子,后来她在上海办女子银行的本领可以证明,然而,同志摩带诗意的天性,却是永远合不起来的。据一位英国政论家肯斯莱马丁(Kinsley Martin,他是英国《新政治家与民族》杂志的总编辑),在一九四九年于新德里告诉我说,他同志摩当年在英国非常要好,他很佩服志摩,可是他永不知道志摩的太太在英国;后来他很惊异为什么志摩把太太藏得如此之严密。其实那时候志摩已经同他太太在闹离婚了。张君劢恰好也在英国,志摩自己不敢和君劢说这件事,再三托从前上海《时事新报》的主笔郭虞裳和俞颂华两人(他们是由研究系的共学社派到欧洲去留学的)去向君劢开口。君劢说:“哪里有这事,志摩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他们说:“你不妨把志摩找来谈谈。”志摩来了,君劢问他为什么要与他妹妹离婚,天真而面薄的志摩只是带笑说:“有这件事?我也不明白。”于是君劢大怒,严厉地责备郭、俞两人说:“志摩同我妹妹的感情很好,他自己都不说,你们为何要提出这问题?这一定是你们搞的把戏?”这却把郭虞裳、俞颂华二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于离开君劢的地方以后,回来大骂志摩,说志摩不够朋友,发誓以后再不管志摩的事。其实志摩决不是叫他们上当,只是他以为诗人来安排这种俗事,有点不雅。志摩为了这件事很痛苦,有一天,他在一个中国饭馆里同几位朋友闲谈,这几位朋友都跟他说,你单是吵离婚,而不想法把你太太有所安顿,是离不成的。于是天真的志摩居然认真的问计。他们说:“最好你为你太太找一个替人。”大家谈得随便的时候,志摩又提出找谁做替人好的问题。于是大家想到志摩的好朋友哲学家金岳霖还没有结婚,最好让志摩办移交给他。哪知道隔开一堂屏风,金岳霖正在那边吃饭,于是金岳霖轻轻地把屏风推开,站在他们饭桌前面叫声:“嘿”!满座为之大惊,但是这般有风趣的人,彼此都不在意。志摩在英国的时候,到过欧洲大陆好几次,法国、德国、瑞士,都有他的游踪。有好几篇文章,像《翡冷翠的一夜》等,都是极美的作品。最后,志摩要回国了,回到英国摒挡行旅,忽然遇到一位女文学家叫曼殊斐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是一部著名短篇小说《园会》(Garden party)的作者,亦是英国文学家麦瑞(John Middle to Murry)的夫人。曼殊斐尔德对志摩的才华非常欣赏,而志摩对曼殊斐尔德却是一见倾心,于是想变计迟延归期,逗留了若干时期,他自然还是回国。大约两三年之后,曼殊斐尔德不幸香消玉殒,欧洲文坛上都很哀悼,说是英国文学的一件损失。志摩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格外伤心,因为志摩是富于感情,又是常常留恋在幻想里面的人。一九二四年,志摩为了看泰戈尔的病到印度(泰戈尔在中国的时候,志摩自告奋勇做他的翻译,一位面如冠玉的青年书生,同一位白发银须的老诗人发生了诗意的情感;后来他听说泰戈尔病重,于是借了旅费,到印度去探望),顺道再游欧洲,他知道曼殊斐尔德葬在巴黎,所以他一到巴黎,就打电报给麦瑞,问他夫人葬在何处,麦瑞回电告诉他墓地以后,志摩亲自到墓前献了一束玫瑰花,不胜唏嘘!探泰戈尔的病和吊曼斯斐尔德的墓,同样都表现志摩感情的丰富和孩子的天真。志摩回国以后,在北京大学教英国文学,尤其是注重英文诗的一课,他很想创造许多中文白话诗的格调,他想在各种英文诗中替中国新诗找出几条途径,颇成一时风尚,可是以后并没有得到很多的结果,大约与志摩的早死也有关系。当时北京的一般留学生颇羡慕十八世纪法国沙龙的风尚,有一个幽雅的集会场合,由漂亮而有点文艺修养的女士们主持,集合一般爱好文学、艺术、音乐、戏剧的男女,喝喝咖啡,谈谈风雅(虽有冒充风雅者在内亦不在乎),从这里面得到一点心灵的解放,乃至得到心灵的束缚亦不在乎。为了适应这种要求,志摩竟设法筹到一点经费,办了一个新月社,召集了一般要求心灵安慰的人,自以为是在法国十八世纪的沙龙里。为了发表他们的作品,于是办了一个新月杂志,志摩在这里面曾经发表过不少的作品,可是就在这一个为求灵魂安慰的沙龙里,使它的发起人——志摩,得到了最大的灵魂痛苦,讲到这里,话又说长了!不问是志摩在离婚前或是离婚后,他心里惟一爱的对象是林徽因(林长民的女儿)。
徽因身材修长,明眸皓齿,在她少女时期神光焕发,风韵极佳,能够写中国短篇文艺作品。她父亲带她到英国去读书,能操一口极流利的英国式的英语,志摩对于她是颠倒备至,可是她小时候已由她父亲许配给梁任公的儿子梁思成了。思成在清华读书,骑机器脚踏车进城遇险受伤以后,身体的发育颇不健全,他后来研究的是建筑,虽然有天资、有造诣,可是远不及他父亲的才华四溢,豪气纵横。因为林长民和梁任公同属研究系,而且林是奉梁为党魁的,有这种政治的关系,更加上早年订下的婚约,所以徽因不能不和思成结婚。结婚以后,他们两人同时到美国去学建筑,思成学的是建筑的设计,徽因学的是内部的装饰,虽然两个人在学问上像是分工合作,可是两个人的性格却极不调和。他们回国以后,与志摩同在北京,志摩和徽因间的感情不期然而然地浓厚起来。等到后来,梁任公说话了,他叫人通知志摩说:“叫志摩不要胡闹。”于是志摩被迫不得不退出是非之场,这是使志摩心碎的一件事。在这时候,恰巧新月社里面有一位女士陆小曼常常来参与,她能唱昆曲,画几笔简单的画,娇小婀娜,颇惹人怜。她是王赓的太太,王赓是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生,军事学我不知道,他英文很好。他对于小曼的生活常常要干涉,而小曼自己喜欢这样,要出风头,她的母亲亦鼓励她如此。她们母女两人一方面讨厌王赓的古板和拘束,一方面又碰见儒雅风流的志摩。她们还以为志摩富于资产(其实志摩自从离婚以后,他的父亲早已限制,有时甚至断绝他经济的来源),颇有舍彼就此的企图。这件事的主动,据说还是小曼的母亲,她们频频地向志摩诉苦,说是王赓虐待她们,于是志摩最初不免就有怜惜之心,又因为他受了不能和徽因相爱的刺激,于是被小曼母女把他俘虏了。小曼同王赓离婚以后,同志摩结婚,这件事遭受他家庭强烈反对的。他们的婚礼在当年北京欧美同学会举行,梁任公亲自出来证婚,摆出道貌森严的样子,连名带姓的叫一声徐志摩,又叫一声陆小曼,讲一段话,再叫一声徐志摩,一声陆小曼,再讲一段话。如此者数次,最后问,有人反对没有?那天志摩离婚的太太张幼仪女士在场,许多眼光随着她,她却有这雅量,不说“反对”二个字,这是当时大家乐于传诵的一件事。其实任公这一次很不自然的动作,恐怕亦别有用心吧!志摩是一个感情冲动的人,可能他对于陆小曼有一个时候发生过浓厚的爱情,可是他内心中爱的寄托,凡是真知道他的朋友,都感觉到仍然集中在他理想化的徽因身上。他所写的“爱眉小札”,虽然指的是陆小曼,可能陆小曼只是林徽因的投影。
在民国十五年以后,志摩同徽因的爱情又高度的强化起来了,志摩为此搬到上海,来避免北方那种不愉快的环境,因此,志摩违反他自己的心愿,在不愿意教书的大学教书。这时候小曼因为别有所好,加上抽上了大烟,同志摩感情和生活上发生了极大的距离,数度酝酿离婚。同时在北方,据朋友的观察,另一方面也有这种迹象。可是志摩在这时候因为家庭封锁他的经济(他父亲把全部财产给张幼仪和志摩同她生的儿子),又加上小曼的挥霍,穷困非常,于是乎一件最不幸的事件因此发生——就是志摩的死。志摩在民国二十年困居上海,朋友们都知道他穷。八月间蒋百里在北平要卖一所房子,念到志摩的穷,想为他取得一笔中费,大约有两千元左右,于是打电报到上海叫志摩到北平去一趟。志摩认识的欧亚航空公司一个朋友,慨然送志摩一张免费飞机票,志摩匆匆地在第二天就起飞。当然志摩这次北上,并不说是为钱,还是要去看他心爱的人。哪知道飞机在泰山附近触了山头,人机俱毁,真是奇怪!
他死的消息是我在南京第一个发现。我记得那一天中国国民党开某次的中全会,我到南京中央饭店去看何思源,在他房间里闲谈,忽然山东教育厅有一个急电给他,他放在一边,他说:“我们谈天吧!这电报没有什么关系!”我说:“不必如此,我来替你翻吧!”于是半开玩笑似的把电报拿了过来,从底下一个字翻起到翻上去,翻到一个“死”字,“死”字上面是“摩”字,“摩”字上面是“志”字,我为之大惊!知道志摩所乘的飞机在泰山区域撞山,这个电报是教育厅来向何思源请示如何替志摩办理后事的。我当时实在是悲痛万分,不料一代才人得到这样的惨死!于是我替何思源拟了一个电报给他的主任秘书王子鱼(名进信),叫他预备一口泰山柏木的棺材为志摩装殓。同时又把来电的消息通知上海徐家,这是我最后替志摩尽的一点责任——多么悲惨的责任!
志摩死后,朋友们为他悲痛的很多,因为志摩并不是和人家所想象的浪漫文人,就是我当年在北京大学时候,最初对他不良的印象,亦是错误的。因为志摩实在是一个没有容心也没有心机的人,只能说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的爱,也是孩子式的爱。他虽然造成过若干错误,但是决不出于机心,所以大家知道他的人,都是原谅他的。他非常羡慕英国文学家雪莱(Shelley),下意识中藏着一个雪莱,不知不觉地要想模仿他。他总想和雪莱一样找到一个像雪莱的爱人玛丽·戈度文(Mary Godwin)一样的女性,可是他两次的婚姻遭遇,却是给他心灵的痛苦,而不是快乐。他爱情的对象,永远像海上三山,船要到的时候,又被风引去!他仰慕雪莱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在英国的时候,见到英国的大文学家哈代(Thomas Hardy),他和哈代拉手的时候,他感到全身震动,为什么?因为哈代同曼莱地斯(George Meredith)握过手,曼莱地斯又和另外一位文学家(我一时忘记了他说的名字)握过手,而这位文学家又同雪莱握过手,所以他同哈代握手的时候,感到间接同雪莱握手,所以有此震动。这个故事太可笑了!或者有人笑他是趋于虚荣心,可是若是你看见志摩讲这故事的时候所表现那严重的态度,你可以了解纯粹是一股孩子气。
红粧齐下泪,青鬓早成名,最怜落拓奇才,遗爱新诗双不朽。
小别似今朝,高谈犹昨夕,共吊飘零词客,天荒地老独飞还。
作于一九五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