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亲爱的:
昨晚我独自坐在凉台上,等候着眉儿似的新月上来,但它却老是藏在树叶后,好像怕羞似的,不肯和人相见。有时从树叶的缝里,露出它的半边脸儿,不一时又缩了回去。雨过后,天空里还堆积着一叠叠湿云,映着月光,深碧里透出淡黄的颜色。这淡黄的光,又映着暗绿的树影,加上一层濛濛薄雾,万物的轮廓,像润着了水似的,模糊晕了开来,眼前只见一片融和的光影。
到处有月光,天天晚上有我,但这样清新的夜,灵幻的光,更着一缕凄清窈渺的相思,我第一次置身于无可奈何的境界里了。……
上面摘录的,是差不多快七十年前一位新婚少妇,在第一次和她的丈夫小别时写下的“鸽儿的通信”,这位当年的少妇,今年已经九十五岁了,她就是我国的女作家,我所敬爱的苏雪林教授。这篇“鸽儿的通信”,收在她的名著《绿天》里。《绿天》实在是一本富有诗意的散文,像这样描写大自然景色的情意之文,书中有很多,我在中学生时代读它,和今天我自己都做了祖母再读它,一样的使我深得其味。
记得十年前的一次,我和也是做编辑和写作的二女儿夏祖丽到台南访问苏雪林教授,商量一些出版的问题。她知道我们要来,怕叫门她听不见,便先把木门虚掩,茶也泡好了;都是当年八十五岁的她,拄着拐杖亲自做的。台南成功大学宿舍的这个家,她住了不少年,但那次我们去,又和以前不同。前院的几棵大树虽还在,但落叶满地无人打扫,怪凄凉的。夏日夜晚也许还可以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但那情景能和七十年前一样吗?
我坐下来,凑近着和她大声说话,有时不行,还得拿支笔来加入谈话。她总是笑眯眯地说着,笑容天真可爱,是老人,可是有赤子的味道哪!祖丽跑到广大而荒芜的后院去观看了一番,进屋来就说:“苏先生,您养了七八只猫哪!”
苏先生无可奈何地笑说:“哪里哟!我偶然把剩饭倒在后院,附近的猫都跑来了,我只好规定每天一碗饭,随它们来吃。”
我们谈完正事,听她闲谈她的生活情况,心里真是老大不忍。当时她已自成大退休十多年了,退休金是一笔拿的,但是这位老实的读书人,就将老本儿存入银行不动,一点也不知道运用。靠着越来越不值的微薄的利息生活,当然是越来越不够过了,虽说她自奉甚俭,日子是勉勉强强地过了。
她的自俭,在谢冰莹先生的笔下,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那年她离开师大到台南成大执教,我帮她清行李,看到一些发黄了的武汉大学的信纸、信封,有些皱了,有些缺角,我说:“雪林,我去买新的信纸、信封送给你,这些都丢掉好吗?”“不要丢,不要丢,还可以用。”“唉!这块破抹布也带去台南吗?”我把它从网篮里丢出来,她又捡回去。“破布,我留着擦皮鞋。”她一面做手势不让我动手。我只好长叹一声,坐在书桌前,看她收拾,心里却在想:一块破布,几张破纸,都舍不得丢的人,抗战开始时,怎么肯把半生辛辛苦苦赚来的稿费、薪水,买成五十两黄金献给国家呢?……
苏先生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住。有位好心的女工,每天来打扫洗刷煮一顿饭。这位女工辞掉了附近做了多年的许多处工,却不忍辞掉苏先生。苏先生跌腿多年来,行动一直不便,可是仍拄着拐杖每天出去买邮票写信什么的。她写信决不延误任何事,记得最近为了寄书给成大中文系,也给她写了一封信,报告事由。我知道会很快收到她的回信,谁知第二天就收到了。每年新年,她也是没等我们先写贺年卡,她的就先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曾问到她的日常生活,她的眼力不好,阅读自然也慢,她说每天晚上都坐在电视前,把所有不管好坏节目看完了才去睡,无聊嘛!不知她最近是否仍这样生活?高龄老人实在不宜这样独居,是应当有人陪伴和服侍她的生活才对。我们也曾谈到自费的老人之家这类地方,也曾替她安排过,她曾考虑过,但是终于因为种种理由——第一就是她的书很多,那种地方是没处放的,只好做罢。
即使是这样,她那热情和容易激动的个性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她自己也说:“我生性亢直,见不得人间不平事。”十年前出版了一本《犹大之吻》,内容就是为她的老师胡适之先生大力辩剖,她认为老师被诬蔑了。
苏先生,就是这样的苏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