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樱子偏着头挎住身边中年男人的胳膊,脸上露出受了委屈的伤心样子。那个中年男人安抚地冲她笑笑,转而盯着芳芸的脸,操着生硬的汉语说:“这位是俞小姐?我们寻岳老板有生意要谈。”
芳芸微微一笑,目示阿根。阿根板着脸做了请的手势,道:“岳老板在隔壁,隔壁请。”
透过半敞的房门,的确可以看见经理室里只有芳芸一个人。
宽阔的写字台上摊着一叠报纸。一只贴着红纸的小小青花瓷罐搁在报纸堆边。樱子在曹家二太太那里见过,认得那是有名的冠生园蜜渍杏干。显然芳芸刚才是在岳敏之的经理室里吃零食、看报纸消磨辰光。
岳敏之待俞芳芸居然亲密到这种地步,任由她在办公室里玩耍,真是不晓得轻重。看上这种男人的女人,也精明不到哪里去。樱子看向芳芸的目光露出三分不屑。
樱子的父亲山口太郎看中的一块地在岳敏之手里。上回虹口那块地岳敏之售价十二万六千元,并没有让日本买家沾到半点便宜。他晓得岳敏之青年未婚,特为把女儿带着来谈公事。谈妥当了自然皆大欢喜;就是谈不妥,当着年轻小姐的面,也可以先寻个台阶下再慢慢商量。
山口一郎微笑着用日语问女儿:“你认识这位俞小姐?她是岳老板的什么人?”
樱子回答:“她是岳老板的朋友,听讲两个人已经谈论婚嫁。”讲完这句,她飞快的瞅了眼芳芸。
芳芸已经走回写字台边,脸上带着笑,拈着一根小银叉在零食罐里取零食,一副浑沌无知的样子——她是不懂日语的罢。
樱子飞快的和父亲说:“岳老板把女友一个人丢在办公室这样重要的地方,一定是个很糊涂的人,父亲买他的地可以压价。”
山口太郎抚着八字胡须,笑道:“那块地值多少钱,爸爸心里有数。”
来访的客人在经理室门口已经好几分钟,机灵的招待跑去通知岳敏之。岳敏之听讲是日本人,只得中断会议。他出门看见是上回说要买地的山口太郎,连忙道:“上海今天刮的什么风,山口社长大驾光临,来来来,里边请。”
买卖土地的生意和敏华商行业务无关,几个襄理侧着身体从门边出去,把这间屋子让出来。
这间屋子里右边靠窗是一组藤沙发,茶几上摆着一盆吊兰。左边摆着一张大圆桌,桌边几张圆凳,桌上散放着几把折扇,两只白瓷烟灰缸里,还有烟头冒着袅袅白烟。方才岳敏之就是在这里和襄理们开会的。
岳敏之把山口父女让到右边的沙发上坐下,喊侍立一边的招待去泡茶。又从圆桌上取来三把折扇,先递一把给山口太郎,次送一把到樱子的手里,最后自己打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笑眯眯的看着山口太郎。
山口太郎慢悠悠的扇了几扇子,到底买地的心迫切,等不得岳敏之开口。他先开口道,“听讲岳老板在真如有一块闲地,我想买下来,不晓得岳老板可肯割爱。”
岳敏之笑道:“那边的地现在卖不上价钱,卖掉划不来呀。”
“岳老板想要多少?”山口太郎放下扇子,身体微微前倾,严肃的说:“只要岳老板想卖,价钱我们好商量。”
“山口社长肯出多少?”岳敏之也收起笑脸,正色道:“倘若价钱足够,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六百块钱一亩。”山口太郎盯着岳敏之的眼睛,咄咄逼人,“真如现在的地价都是五百五十块钱左右,我出价比时价高一成。”
岳敏之笑着摇头,“前几天老黄找我,那块地他出一千一亩,我都没舍得卖。山口社长诚心要买,我和你交个朋友,只要一千一,卖你四十亩,怎么样?”
真如那边原来荒凉的很,大片的荒地充做垃圾场,土地五六十块钱一亩都没有人要。自从几个月之前暨南大学宣布要把校址迁到真如,那边的地价就飞一般的涨起来。靠近暨南大学校区的土地更是一天一个价。然再贵也贵不到一千块钱一亩。
岳敏之开出一千一的天价,让山口太郎恼火的很。他慢慢道:“六百块一亩的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樱子坐在一边,愤愤不平的看着岳敏之。
岳敏之笑嘻嘻的说:“少于一千一百块我没的赚呀。山口社长觉得我的价钱太高可以不买的。真如的地主里头,愿意六百块钱卖地的人很多的。”
山中太郎微微皱眉,站起来道:“我是诚心来和岳老板谈,看来岳老板还没有想好。我们过几天再来罢。”他朝樱子伸出胳膊。
岳敏之客客气气将山口父女送到门口,一转身收了笑脸,吩咐站在门厅边的一个职员,“来经理室,我批给你两百块钱,你去打点巡捕房,请那几个法国巡捕每天多在我们商行门口转几圈。”
岳敏之回经理室开支票,芳芸站在他身边,看他填的数字是两百,只当他炒商行的职员,候那个职员把支票拿走,笑问:“你把人家开销了?我瞧你那个职员还蛮老实的。”
岳敏之从抽屉里找出一本记事簿,一边填写支出事项,一边苦笑道:“日本人的鼻子比狗还灵,不晓得怎么晓得我在真如有地。我不卖,怕他们派人捣鬼,先花点钱打点巡捕房。”
“樱子家是做什么的?我听丽芸讲过,好像开了一家洋行?”芳芸托着腮想了一会,道:“真如不是要建大学么,她家在那边买地,做什么用的?”
“上回听人讲,是打算建日侨中学。”岳敏之有些不满的说:“虹口那边已经有四五个日侨学校。这些日本人还要跑去真如建一个,他们是想把中国的好地方都占了才满足!”
芳芸微微皱眉,道:“我在真如的地,好像离着暨南大学的新校区不太远。亚当前些天跟我讲,在那边联合几个地主,由美国洋行出面建房子卖,可以省不少力。要不然,你也寻亚当合伙罢。”
岳敏之笑道:“他们买不成我的地,最多私底下做些鬼把戏,我有法子对付的。你别担心,要是什么都怕,我就不要做生意了。别叫这些人坏了我们的好心情,走,请你吃好吃的牛肉面去。”
芳芸一笑,问阿根讨过手袋,吩咐阿根先回家,和岳敏之一起去面馆吃过牛肉面,岳敏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照旧回敏华商行办公。芳芸站在大门口目送岳敏之的汽车远去,甫一转身,就见一个面熟的青年站在门厅里含笑看着她。
“俞九小姐?”周正君客气的笑着,“烦你停步,请问令妹十小姐去哪里了?”
芳芸回想曾在兰心戏院见他和倩芸一起看戏,既然人家客客气气的问话,不妨客客气气的回应,遂笑道:“你是十妹的朋友?她和大伯娘回锦屏老家看二舅舅去了。”
周正君和俞友诚同学数年,晓得他们老家锦屏在北方。虽然火车便捷,这一来一回也要十几二十天。周正君听讲她去锦屏,不由皱眉,看着芳芸欲言又止。
芳芸不好意思马上就走,略站了一会,笑道:“没有别的事我要上去了。”
“十小姐请留步,”周正君着急的说,“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讲,是关于令堂姐茹芸的。”
“四姐?”芳芸挑眉,旋即笑道:“前些天听讲四姐病的很重……”
“不是不是,她没有病,她新交了一个男性朋友,”周正君涨红了脸,道:“那个人……不老实。”
“她交男朋友是她的事情,要管,也是四叔四婶管。”芳芸收起微笑,道:“你是倩芸的朋友,我才多嘴劝你一句。旁人的家事,还是让旁人的父母去管罢。我们平辈的亲友,不能替她做主,也做不了她的主。”
“可是……”周正君听芳芸话里的意思,又像是不晓得茹芸离家出走了,又像是劝他不要管茹芸的事,他糊涂了,“可是”半天,讲不出话来。
芳芸摇摇头,转身上楼。
一开门,黄妈就冲出灶间,挥着一把湿淋淋的筷子说:“九小姐,方才十小姐的男朋友在门外转了一个多钟头哎。”
“黄妈,”芳芸又好笑又好气,“别乱讲什么男朋友的话,传到大伯娘耳朵里,人家要不高兴的。”
“哎呀呀,九小姐,你是不晓得啦。”黄妈笑眯眯的说:“那个男的经常在楼下等十小姐,那天阿拉去城隍庙买煤球炉,看见她两个并肩逛,有讲有笑。”
“她只比我小一两个月,就是交男朋友,也是时候了呀。”芳芸把黄妈推回灶间,“勿要管人家的闲事。”
恰好电话铃声响起来,黄伯拿起听筒听了两句,欣喜的喊:“九小姐,三太太打电话来,讲她和三老爷的船停在码头了,喊九小姐准备两辆车去接。”
“我们太太回来了!”芳芸高兴的蹦起来,一边扬声喊:“阿根,备车。”一边跑去接电话。
婉芳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没精神,说俞忆白赶着要回南京述职,船一靠岸就一个人先走了。吩咐芳芸准备两辆车到码头接人,就挂断了电话。
芳芸因为前阵子要经常去樱桃街,问亚当借用了一辆小汽车。婉芳要两辆,她不好再问亚当借,先到周大生租车行租了一辆车,再到码头。
停了车阿根先去寻找,过了一会回来请芳芸下车,脸上就露出古怪的神情。芳芸低声问他,他才小声讲:“太太带着两个下人,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神情打扮是日本人。太太刚才和那个女人讲话,很不高兴的样子。”
芳芸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要是那个女人和我们一起走,你安排她坐租来的那辆车,吩咐汽车夫在我们的车后面走。”
婉芳的长发已经剪去,烫着时兴的五凤翻飞发式,月白旗袍的下摆才及膝,就连耳坠子都是上个月才作兴的水滴形状,浑身上下都是上海摩登太太的样子,并不像离开上海大半年的人。只是眼眶发青,神情疲惫。看见芳芸,她微笑着站起来,对站在贵宾室门口的继女招手,“快来,在这儿。”
芳芸亲亲热热喊了声“太太”,就凑到小毛头面前,笑问:“可还记得姐姐?比旧年长高了一个头呢。”
小毛头睁大眼睛看了看芳芸,扭身扑到奶妈的怀里。奶妈赔着笑让到一边,说:“九小姐好,囡囡给九姐请安。”
芳芸笑眯眯说,“好。你一路上辛苦了。”掉过头吩咐阿根,“把我们太太的行李搬到车上去。”一面又和婉芳说:“这个阿根蛮老实,是我新用的保镖,还有一个洋人保镖开车,一会太太就看见了。”
婉芳无奈的点点头,指着一边被芳芸忽视了大半天的一个年轻女人,说:“这是美智子,原来是个护士,你父亲爬富士山感冒找她打针,两个人发生了爱情。她情愿跟着我们到中国来……”婉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回樱桃街罢。”
美智子看着芳芸,只微笑不讲话。芳芸冲她点点头。婉芳对美智子说了几句日语,出来看着她坐上汽车,才拉着芳芸上车。
芳芸吩咐卡尔开到樱桃街去,挽着婉芳的胳膊,把婉芳不在上海的这几个月,俞家发生的大小事大略和她讲了一遍,笑道:“太太,大伯娘叫我把祥云公寓的钥匙给你,回头我喊人送过来罢。正好给小毛头拿几盒蛋糕到樱桃街去。”
婉芳有心问颜如玉的近况,因为奶妈坐在前排,不好意思开口,只低低嗯了一声,叹气说:“没想到老太太就这样去了,到樱桃街你陪我去给老太太烧柱香。”
大老爷和四老爷盼俞忆白回来出钱久矣,岂料俞忆白又去了南京,只有婉芳带着孩子回樱桃街。婉芳,大老爷和四老爷都晓得她不能做主的,都没有兴趣见她。大老爷说有事在书房不肯出来,四老爷要去朋友家叉麻将,打发四太太陪婉芳去灵堂。
四太太为茹芸离家出走的事着急上火,不情不愿的接出来,看芳芸和婉芳相互扶持,袅袅婷婷穿过几丛月秀,一副母慈女孝的样子,她的眼圈就红了,拿手帕捂着脸,哭道:“婉芳,你回来迟了,都没见老太太一面。”
婉芳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常到俞家玩耍,俞老太太待她算得不错,听四太太这样讲,也红了眼圈,握住四太太的胳膊,伤心的讲:“我们接到电报就订了船票的,偏偏忆白得了重感冒住院。候他出院我们就重买了船票赶回来了。四婶,灵堂在哪里?”
四太太引着她们到灵堂,明面上是哭老太太,其实是哭茹芸,哭得再伤心不过。婉芳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一路上闷了满肚子的委屈和气恼,正好借着哭老太太放声大哭。两个人相对,哭得热闹极了。
芳芸挤不出来眼泪,尴尬地拿手帕擦了一会眼睛,带着两只红眼睛走到灵堂门口吹过堂风。两个听差有说有笑走过来,看见芳芸都收了笑脸,低着头走过一截路又说话起来。
风里传来零碎言语,什么大老爷拿到了一笔大数目的款子,俞家的纺织工厂从江北招工人之类。芳芸猜大老爷拿到了丘凤笙的那笔钱,正在重新创办事业。大房赚不赚钱,和三房都没有什么关系,和她更是没有关系,芳芸听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婉芳辞了四太太,喊芳芸一起回家。她舟车劳顿,又大哭了一场,精神疲倦到极点,晓得万事有芳芸,就放心回卧室休息。
芳芸指挥家里的听差女佣打扫卫生,喊卡尔回家讨钥匙,到蛋糕店取来几盒蛋糕西点。芳芸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照看小毛头吃过饭洗过澡,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
婉芳还没有起来,芳芸不乐意和楼上那个日本女人多打交道,决定还是回祥云公寓去。她走到雕花铁门口等阿根开车过来,就看见四太太走过来。
四太太好像被抽走了灵魂,直直的盯着芳芸,一句话不讲。
芳芸被四太太盯得心里发毛,含笑道:“四婶,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四太太突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攥住芳芸,哭着说:“你一定晓得茹芸在哪里,求求你,把茹芸还给我罢。”
茹芸的下落,那个周正君一定晓得的。可是和四太太讲了,从周正君那根藤一定牵到大太太和倩芸身上。大太太到锦屏去,摆明是不想沾这个麻烦。若是和四太太讲了,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茹芸,但一定让继母难做人。可是不讲,四太太又这样可怜。
芳芸左右为难,只能咬着嘴唇苦等阿根开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