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分家自然要有公证人。亲戚里边现成的有李老太太、胡老太爷两个，照旧例还要有本家长辈。俞家在上海只有两枝，俞老太太亲自打电话去请，那边派了七小姐的父亲来坐镇。这位俞老爷早年留过洋，如今天开着一家很兴旺的律师事务所，办起事来一丝不苟，力主请会计事务所来清算俞家资产。为着某地价值几何，各路人马总要争个三五天，俞家的公司和地产一向委给大老爷和四老爷管，查出来的都是糊涂帐。于是乎今天李老太太拄着拐杖去骂大老爷两口子不是好人。明天五太太的娘舅又拉着四老爷要跳黄浦江。亏得有胡立志弹压，小报记者都不敢冒头。樱桃街十五号虽然天天热闹至极，外头还是没有多少声音。
吴静仪跟芳芸打听。芳芸笑道：“上个月程家小姐们争家产的案子你没有看报？”
吴静仪道：“就是看了才好奇问你，你家的人没有喊你回去？你看你们家的丽芸都几天没有来上学了。”
芳芸笑道：“我们太太上次打电话和我闲聊，说是明诚堂哥病重了，她去看护了。”
“那你们家那个事就那样算了？”吴静仪有些吃惊的问。
芳芸道：“听说我们被赶出去的那位每隔一天都要去樱桃街闹一回，二婶也带着人到栖霞里去砸了一回。后来我们老太太发了话，说哪一房再闹就把哪一房的钱给大家分掉，这才安静了。”
吴静仪笑的要死，道：“你们老太太真是掐住了七寸。说起来，我们家分家也闹的够呛。这个周末去我家玩吧，我二姐订婚了，要开个跳舞会。”
芳芸笑道：“你二姐喜欢什么？我先打听清楚，省得送错贺礼反惹主人不快。”
吴静仪想一想，道：“我上回在你家书架上看到有两三套一样的《莎士比亚》全集，可是你心爱的东西？”
芳芸想一想，笑道：“心爱也谈不上，那是我上回写信给我大表哥请他帮我买的，结果不晓得怎么回事，大表哥买了不算，二表哥和四表哥又分别寄了一套来。你二姐要爱那个，我包一套没有动过的送她，倒是省钱了。”
吴静仪看着芳芸嘻嘻的笑，伸出一个指头，变成两个，又变成四个，把手掌翻来翻去。
芳芸大大方方看着她，道：“我大表哥已经结婚了，二表哥也有未婚妻了。只有四表哥没有结婚也没有未婚妻，不过……”
“不过什么？”吴静仪跳了一步，跳到芳芸面前，把四个指头摇来摇去。芳芸打她，她笑着逃走，一边躲，一边道：“原来是四表哥呀，原来是四表哥呀。”
芳芸追不上她，啐道：“你好意思讲我，你枕头边那一扎用桃红丝带扎紧的信是谁写的？”
吴静仪羞红了脸过来哈她。芳芸一边躲，一边伸手指，数:“六、七、九、十二……”她两个从过道里闹到种植园里，嘻嘻哈哈笑了个够，才找了个安静地方坐下。吴静仪抽出英文书咕咕叽叽念起来。芳芸对着抽出嫩叶的芭蕉发了一回呆，在她带来的那一叠书本里抽出一本杂志慢慢翻着。
吴静仪休息时伸头过来看，指着杂志上奇奇怪怪的公式问：“这是什么？我英文虽然不如你好，也是得先生夸奖的，怎么就看不懂这个。”
芳芸笑道：“这个是科学家的新发现。我也看不大懂。听说全世界看得懂的人不超过一百个呢。我小舅舅寄给我看的，他想我将来去美国大学念数学系。”
吴静仪把她手里那本杂志抽出来翻了几页，吐着舌头放回去，说：“你们出过洋的，都是这样阳春白雪？”
芳芸笑着把她搂住，道：“谁说的，像我小舅舅吧，他嫌我大舅舅做生意俗气，一心一意要做科学家，可是他最爱的事情是什么，说出来你就笑死了。他最爱干的事是去百货商店里排队买减价的东西，只要打折降价的，哪怕用不上他都要买。”
吴静仪也是头一回听芳芸提她母亲那边的亲戚，对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非常之好奇，她拉着芳芸问：“那他买了很多便宜东西回家，你舅妈不说他？”
“我舅妈最爱法国，一年到头，她不在巴黎，就在去巴黎的路上。”芳芸想起她的小舅妈才寄给她的巴黎时装，不禁露出微笑，“他们两个性子南辕北辙，可是偏偏感情又很好，真是奇怪。”
“法国……”吴静仪露出向往的神情，把英文书抛向半空，抽出法语书开始读，她读一句，芳芸就跟一句。
墙角的迎春花安静的绽放，点点温暖的明黄色在风中轻轻摇罢，鸟儿在枝头跳跃。植物园里背书的女学生越来越多。倩芸夹着书独自走来，看见芳芸微笑点头。芳芸也对她点点头，笑道：“早。”
倩芸拿着书站在另一边的角落里背诵英文单词，声音大而响亮。吴静仪一连说了几句法语，被倩芸的大嗓门一吼都出错了，她恼的把书一夹，说：“我不念了。”气冲冲的走了。
芳芸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起来，对侧头看她们的倩芸笑一笑，指着吴静仪的背影做了个手势，倩芸点点头。芳芸就抱着一大抱书跟着吴静仪走了，走到一半，还能听见倩芸卖力的背书声。吴静仪板着脸把芳芸怀里的书抢走一半，小声道：“难道背的大声就好记住了？”
芳芸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你也可以大声一点的。”
吴静仪破恼为笑，推了回去，道：“我就没有见过令堂妹这样有上进心的。哎，她会不会是想超过你呀？”
芳芸惊奇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我这么俗气的人，只爱吃喝玩乐看闲书，还喜欢跳舞闲逛，你觉得她会想超过我？我看是要超过你吧。”
吴静仪看着她摇摇头，故意叹气道：“你呀，你没救了。我才不要和你一样。我要考公费留学生，我要去法国留学，我要天天买最新的时装！”
芳芸对着她做了个鬼脸，笑道：“原来考公费留学生是为了去巴黎买时装，真有你的。”
吴静仪洋洋得意的对着芳芸行了一个西洋人的曲膝礼，昂着头走进会客室。芳芸跟在她后边，有些没精打彩，这些课目她在美国都学过了，不过是重温而已。
今天这一节课先生教的是怎么布置客厅。会客室里的东西都是女学生从家里带来的，你今天从家里搬个新留声机来，明天她就会去扛一组真皮沙发来，好好的课堂成了那些小姐们比富的好机会。芳芸进去靠着吴静仪站好，虽然一副睁大眼睛听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在默算方才看到的数学题。
好容易两个钟头的课上完，芳芸急着回去在草稿纸上演算，书都顾不上抱就跑。吴静仪习惯了她这个样子，把她漏下的书本捡起来打算去追。倩芸笑嘻嘻过来问她：“我九姐呢?”
吴静仪把她带回宿舍，指着在窗边低头写字的芳芸说：“人是在那里，可是看她那个样子，没有半个钟头是回不来神的，你坐下来，我给你找本小说看？”
倩芸迟疑了一下，道：“不能等了，家里喊我们回去的。”她走到芳芸身边拍了她两下，芳芸浑然不觉。倩芸一巴掌拍在草稿纸上。
芳芸皱着眉道：“别闹，静仪，我算完了陪你说话。”抽出草稿纸还要算，突然发现是倩芸，才笑道：“怎么是你，有事呀？”
倩芸笑嘻嘻说：“回家。我哥他们前天就从北平回来了。”
芳芸猜是分家，想了一想，把草稿纸放在小手袋里，笑对吴静仪道：“我先回家去，下午的课你帮我请假罢。”
吴静仪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对襟的枣红毛衣递给她，说：“你快去，回头我打电话到樱桃街去找你聊天。”
芳芸点点头，和倩芸出来，就见上回见过一次面的军官开着一辆车过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含笑对倩芸说：“你们出来的倒快。”
倩芸点点头让芳芸先上后座，她自己却关上车门坐到前座。芳芸靠在坐椅上闭上眼睛，想的还是她的算式。倩芸兴致勃勃的和那人讲学校的趣事。那人从后视镜里看到芳芸闭目养神，反倒对芳芸好奇起来，笑道：“九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芳芸睁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半天才反应过来，笑道：“我在想今天的功课。”
倩芸笑道：“学校里边，最用功的除了吴静仪就是我七姐和九姐了，我平常都不敢找她两个玩。”
芳芸连忙说：“哪有呀，我十回有九回看到你都在用功。对了上回校长茜茜女士还夸你，说你进步很大呢。”
倩芸眉开眼笑，扭过头来问：“真的呀，其实我也没怎么用功。”
她们姐妹一问一答，不一会功夫到了樱桃街，车在十五号门口停下。那个军官下车替倩芸打开车门，又走到后面替芳芸开车门，笑道：“九小姐，走好。”
芳芸冲他点点头，笑道：“劳驾。”出来牵着倩芸的手进去。走了几步路，倩芸见那车开走了，笑道：“那是曹大帅面前顶得意的侄儿曹云朗曹大哥，他闲的没事做，就爱和我们打交道。”
芳芸微微一笑，停住脚步，说：“我和你说话说得高兴，就忘了先去见见我们太太。我先回十二号，正好把手袋放下来，好不好？”
分家是大事，倩芸也怕她母亲有话要单独跟她讲，自然答应。果然婉芳还在十二号等着芳芸，见她回来了，脸上露出笑意，现出了圆润的双下巴。
芳芸把手袋放在茶几上，婉芳就喊吴妈去烧点心，把人都支开，才说：“吵了有一两个月了，还是一笔糊涂帐，大家不贴钱出来填亏空就不错了。五太太娘家大哥说无论如何，先把小姐们的嫁妆和少爷们的学费提出来，吵了几天老太太才答应下来。所以把你们都喊了来。”
芳芸皱眉道：“算了一两个月都没有算清楚，怕是再算两个月也算不清了。”
婉芳也皱眉，说：“可不是，你四叔的窟窿尤其大，你四婶这几天都急的要上吊了，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帐上做的好看，可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芳芸笑道：“太太别急。就是一毛钱分不到，咱们家也不会受穷的。我爹手里总有这个数。”芳芸伸出五根手指，在婉芳面前一晃，又翻了一个边。
婉芳笑道：“傻孩子，你爹可不只养一个家。对了，你爹怎么还不回来？”她走到窗边朝外看，声音微微颤抖，“来了。”
芳芸看见谨诚下车，也变了脸色，她镇静了一下，看颜如玉并没有跟来，道：“太太，等会你去吗？”
婉芳道：“自然要去的。”她披了一件毛衣，牵着芳芸的手下楼。俞忆白松开手，谨诚就溜上楼梯，喊了一声太太，并不叫芳芸。芳芸笑嘻嘻地，也无所谓，只当他不存在。婉芳本来要说谨诚，看见芳芸这个样子，干脆不出声。
到了祠堂，俞忆白扶着婉芳到二太太下手坐好。芳芸走到倩芸和茹芸中间站定。谨诚看看爹爹，又看看姐姐，挤到芳芸和倩芸中间。倩芸推了他一把，小声说：“你站错了，到立诚那边去。”
谨诚磨磨蹭蹭不肯走。大太太站起来拉着谨诚把他送到立诚那边站定。老太太的眼睛好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剐了芳芸一眼，把视线移到她的儿孙们身上，威严的清了清嗓子，对李老太太说：“亲家，你来说罢。”
李老太太站起来，道：“现在时兴的文明话我也讲不来。反正你们俞家帐上还有些钱。我们和老太太商量了几天，亏空慢慢填也不急，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少爷们是五千块的学费。小姐们分一万块的嫁妆钱。”她冲站在一边的俞家帐房点点头。俞家帐房就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绵纸，慢吞吞把各房应分的款子数目和用处念了一遍。方才念完，俞忆白就站起来道：“我们三房的数目不对。”
俞老太太道：“再念一遍三房。”
帐房念道：“三房，九小姐嫁妆一万块，还没有出生的小少爷，八千块，一共一万八千块。”
俞忆白道：“漏了谨诚。”
俞老太太盯着帐房不作声。帐房眼观鼻鼻观心，道：“没有漏哪个，是照着家谱抄的。三太太这一条还特为请示过老太太，老太太加了三千块钱。”
俞忆白沉下了脸，道：“老太太答应过我，让谨诚上家谱的。”
二太太冷笑道：“要分家了，一个两个都抢着要上家谱。不成！只能按家谱上的分。”
大老爷站起来道：“都是俞家的子孙，不上家谱的就该死了？不管上不上家谱，是我们俞家的孙子，都有份！”
老太太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冷笑道：“你们都是一个爹教出来的好儿子。分家，我说了算。家谱上写的，就有份。你们外面养成的那些个，老太太我不认！”
这话一出，在座的太太们都松了一口气。大老爷恨恨的看了一眼二太太，板着脸坐回去。俞忆白恼怒的说：“谨诚是上了家谱的。家谱拿来我看。”
帐房连忙把家谱翻开送上来，俞忆白盯着那一页细看，果然，他的名字左边，矮两格，并排写着孔月宜和胡婉芳的名字。芳芸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月宜的名字下边。俞忆白盯着芳芸漂亮的行书看了半天，道：“芳芸，你过来。”
芳芸在众人注视中走过来，看了一眼家谱，没有讲话。
俞忆白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