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地,在这世上,博士最厌恶的是杂沓的人群。这也是他不愿外出的理由之一。车站、电车、百货商场、电影院、地下街等等,只因为到处挤满了人,就成了对他来说无可忍受的地方。各色各样身份庞杂的人们出于完全的偶然聚集到一处,熙熙攘攘、毫无秩序缓缓蠕动的样子,与数学头脑所追求的美,正是处于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他总在寻求着宁静,那并不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意思。比如,即使平方根在走廊里吧嗒吧嗒地跑动,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也不会对他所要保持的宁静有多大的影响。博士所寻求那份宁静,存在于他的心中,外界的声响到达不了那里。
解答完数学杂志的悬赏问题,在报告用纸上誊清交送邮寄之前,他要再次检查一遍,每当这时候,博士便常常喃喃地感叹道:“啊,真安静!”说明他对自己的推导过程很满意。
他在求得正确答案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欣喜或者解脱,而是一份宁静。那是该有的东西均已各归其位,一切不留一丝增删的余地,过去以来似乎一直丝毫未变,而且他完全确信今后仍将永远照此持续下去的一种状态,博士酷爱这一份宁静。
因此,“安静”也成了他最高级的表扬词汇。每当心血来潮,他会隔着餐桌望着在厨房做饭的我的身影,做饺子的时候他会投注尤其讶异的视线。我把饺子皮在手掌上摊开,放上馅,扯起四个角包紧,然后摆进盘子。就是这样几个动作的单纯反复,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最后一个完成才舍得掉开视线。他的这种认真劲儿,还有间或不自觉发出的感叹,令我莫名地感到难为情,拼命忍住了没笑。
“好,做好了。”
等我把整整齐齐摆满盘子的饺子端起来,博士便双手交叠放在餐桌上,不胜感叹似地点头说道:“啊,多么安静啊!”
而当同一条定理不再能够统一所有状况、周遭物事不再静寂无声之时,博士将体味到何等程度的恐惧,我对此深有体会是在黄金周结束后的5月6日。那天,平方根被菜刀割伤了手。
从礼拜六到礼拜二连着休息了4天,第二天早上一进偏屋,就看到盥洗台漏的水把之到走廊的地方全泡在了水里。我又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又是去叫修理工,整个人有些烦躁不安也是事实。而且,也许因为中间有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白的缘故,博士表现出来的生疏感较以往更顽固,我指着便条说明身份,他也反应不过来,都快到傍晚时分了,仍旧一副不自然的态度。假如是我的焦躁感染了他,成了平方根受伤的原因,那责任到底不该博士来负。
平方根放学回来过了一阵子,我发觉色拉油用光了,就出去买了。坦白说,留博士和平方根两人单独待在家里,我还是稍许有些不安。正因为这样,出门时,我悄悄贴到儿子耳边问他说:“不要紧吧?”
“什么?”平方根态度生硬地应道。
我自己也没法很好地解释到底担心什么。可能是一种预感吧。不,不对。从实际业务性的事情角度来讲,我很担心博士是否能够胜任一名监护人的角色。
“我马上就回来,你和博士两个人看家还是头一回,我担心会不会出事……”
“没事,没事。”平方根说完不再理我,跑去书房请博士帮他检查作业去了。
我花了二十分钟左右买完东西,回来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里头情形不同寻常。但见博士抱着平方根,嘴里发出既不像呜咽又不像呻吟的声音,精疲力竭地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平方根……平方根他……啊……怎么会这样……”
博士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越想解释事情经过,嘴唇抖得就越厉害,额头汗如雨下,牙齿一个劲地格格打战。我把紧紧缠住平方根身体的手臂松开,拉开了两个人。
平方根没哭。他像是在祈求博士的惊恐早些平服,又像是害怕我的责骂,只一径乖乖地待着不声不响。两人衣服上都沾了血污,平方根左手出血我是看到了,但也很快明白那一点伤口还不至于叫博士慌乱到这种地步。血已经凝固了一半,更何况平方根不觉得疼。我抓起儿子的手腕,把他拖到水槽的水龙头下面清洗了伤口,之后拿了条毛巾给他叫他自己按住左手。
在这期间,博士一直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双手还呈拥抱平方根的姿势僵直在半空中。这使我想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让博士恢复常态,而不是处理伤口。
“没事了。”我把手放到他背上,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安抚他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那孩子那么可爱、聪明伶俐……”
“只划破了一点点皮。男孩子就是这样,经常要受点伤的。”
“都怪我不好。平方根没错,那孩子怕我担心……不吭声……就默默……忍着……”
“谁都没有错。”
“不对不对,都怪我。我想过给他止血的,请你相信我。但是……血不断地冒……平方根就脸色铁青……眼看着呼吸就要停止了……”博士说着双手捂住了被汗水加鼻涕加眼泪打湿的脸。
“您不需要担心。平方根还活着呢。您瞧,他好得很,呼吸顺畅得很呢。”
我一面出声安抚一面抚摸着他的背。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背很宽。
把两人不得要领的话加以总结后得知,原来,作业做完后,平方根打算削个苹果当点心,结果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给刀割破了。博士坚持说想吃苹果的是自己,而平方根则反过来说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造成的。不管怎样,总之平方根想要单独搞定这件事,想找创可贴却找不到,正为止不住血而发愁的时候,恰好被博士发现了。
不巧的是,附近的医院全都已过门诊时间,只有车站对面的小儿科诊所接起了电话,同意给看看伤势。那以后,博士一旦借助我的手站起来擦干湿漉漉的脸后,他那种活跃法,令人张口结舌。我告诉他平方根的腿并没有受伤,但怎么说他也不听,自顾自背起他一路跑到了诊所,甚至让人担心震动会否反而把伤口震开。平方根虽说还是个小孩,但也是名体重将近30公斤的小学生了,背他,对于平常无缘使用肉体的博士而言理应并不简单,但他却显示出了出人意料的强壮有力。他用之前受我抚摸的脊背支撑着平方根的身体,双手牢牢地扣住平方根双腿,穿着长了一层霉菌的皮鞋跑了一路。平方根拉低阪神虎帽子的帽檐遮住了眼睛,一路把脸埋在博士背上,倒不是因为伤口作痛,而是害羞,怕被路人看见。一到诊所,博士便以简直像背着濒死的伤患似的架势,敲响了上了锁的大门。
“劳驾,快开门!孩子很痛苦,求你们救救他!劳驾!”
伤口仅缝了两针就闭合了。我和博士坐在昏暗的走廊上,等着医生检查有无伤及肌腱。这家诊所有年头了,光是坐在这里便叫人感到郁闷。天花板灰蒙蒙,拖鞋粘着陈年污渍黏糊糊的,墙上贴的断奶食谱培训班以及预防针的宣传广告统统已经泛黄,惟有透射室的同样昏暗的灯光带给我们一点亮光。说是为了谨慎起见做的检查,平方根却久久地没从诊疗室里面出来。
“你知道三角数吗?”博士指着透射室门上标示放射线危险之类的一个三角形标志说道。
“不知道。”我回答。
谈起数字,证明尽管他最初的混乱状态看似已经过去,但内心仍旧充满了不安。
“那实在是非常雅致的数字。”
博士在从导医台拿的病历卡背面画了几个由黑点组成的三角形。
“怎么样?”
“唔——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一个做事一板一眼的把柴火一层层地堆起来一样……也像是摆了几堆黑豆……”
“对了,一板一眼的人,这点很重要。第一层1个,第二层2个,第三层3个……以没有比这再单纯的单纯动作堆出一个个三角形。”
我盯住了三角形看。博士的手在微微颤抖。黑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清晰。
“并且各个三角形所含的黑点的数量分别为1、3、6、10、15、21。用式子来表示就是——
1
1+2=3
1+2+3=6
1+2+3+4=10
1+2+3+4+5=15
1+2+3+4+5+6=21
就是说,三角数无论它本身愿意与否,所表示的都是从1到某个数字的自然数之和。把同样的两个三角数并在一起,情况将向前迈进一大步。画太多的黑点很累人,就拿第四个三角数10来举例说明吧。”
天不冷,他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黑点也扁了,排列得不整齐了。他拼命地要让神经集中到铅笔尖上。西装上的便条张张沾染了血渍,无法辨认了。
看到了吗?你仔细看看,把第四个三角形两个并成一个,就出来一个纵向4个黑点、横向5个黑点排列而成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中的黑点共计4×5=20个。明白了吗?把这恢复到一半,就是20÷2=10,就能求出从1到4自然数之和。或者我们把目光放到长方形的每一层来思考,就能得出这样的算式——
用这个,就能迅速求出第十个三角数、即从1到10自然数之和,第100个三角数也行。
我明白博士是哭了。铅笔脱手落地,掉到了他脚边。按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哭泣,但我却有一种错觉,仿佛已经多次接触他的这副面容。我觉得自己仿佛很早以来一直就是这样,在细弱的呜咽面前手足无措,只有呆呆地伫立当场,我把自己的手叠放在他手上。
“懂了吗,能求自然数之和?”
“我懂了。”
“把黑豆摆成三角形,只需这样就行了。”
“嗯,是的。”
“我说的你真的听懂了吗?”
“您放心,我真懂了。请您别再哭了。您看三角数多美啊!”我说。
这时,平方根从诊疗室出来了。
“你们看,小事一桩!”平方根故意使劲挥了挥裹着绷带的左手。
倒多亏了这起意想不到的混乱小插曲,以致我们决定在外面吃饭。刚出诊所,三个人都感到肚子饿得厉害。考虑到博士讨厌杂沓的人群,为了他,我们找了车站前面商店街上最空的一家店,吃了咖喱饭。正因为人少,味道也不怎么样,可平日里难得在外面吃一顿的平方根却乐不可支。他对绷带的夸张程度感到非常满意,似乎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光荣负伤的英雄。“这下我可以暂时不用帮忙洗衣服了,也不用天天洗澡了。”他宣布说,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回家路上,平方根也是让博士背回来的。这时天已黑透,他可能是想到人们经过得少了,自己不会太显眼,又或许还出于体谅博士不这样就难以心安的心情,他把帽檐也拉上去了,坦然地乖乖让博士背着。街灯照出法国梧桐行道树,高高的夜空浮现出一轮稍有些缺的月亮。夜风宜人,肚子吃得饱饱的,平方根的左手有惊无险。这就够了,我心满意足了。博士和我的脚步声重合在了一起,平方根的运动鞋在晃晃荡荡。
告别了博士一回到公寓,不知怎的,平方根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一进门就跑进自己房间拧开收音机,我叫他把被血弄脏的衣服脱下来,他只当没听见。
“阪神虎输啦?”
只见平方根坐在桌前,拿眼睛瞪着收音机。阪神虎今天迎战巨人军。
“昨天也输了吧。”
他仍旧不吱声。播音员播报第九局战况,结果是仲田与桑田连续互投将比分扳至2比2平。
“伤口还疼吗?”
平方根咬着嘴唇,不愿把目光从收音机喇叭上挪开。
“痛的话就把医生给的要吃了。妈妈去给你拿水来。”
“不需要。”终于有了一句回应。
“最好不要强忍着,一旦化脓就糟糕了。”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不痛就是不痛。”
平方根握紧裹着绷带的左手,在桌上砸了两三下,泪水眼看要夺眶而出,他抬起右臂遮住了眼睛。显然,他不痛快的原因不在阪神虎的战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刚刚才缝上啊。要是血再流出来可怎么办?”
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下来。我想看看血有没有渗到绷带上来,被他拿手挡开了。收音机里传出欢呼声。像是两出局打出了一个安打。
“妈妈把你留在那儿,一个人去买东西,你因此生妈妈气了是吧?还是觉得用不来菜刀难为情?觉得在博士面前丢脸了是不?”
母子俩再次陷入无言的沉默。收音机报击球员是龟山:
“被桑田的球威震慑住了……第二击球位连续三击不中……他会不会来个投直线球呢……看哪,桑田手臂挥起来啦,他要投第一个球啦……”
实况转播也被甲子园的欢呼声喊得时断时续,平方根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他一声不吭,身体也没颤抖,只是默默地在流泪。
一天内接连目睹两名男性在自己面前流泪,这到底算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平方根的哭泣至今我已见过无数次了。他为想吃奶而哭,为想抱抱而哭,闹脾气时哭,姥姥去世时哭。原本从他降生在这个世上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哇哇大哭。
然而这回的眼泪和我曾经见过的都不相同,任凭我再怎样伸出手去,泪水总在我无法为他擦拭的地方默默地流着。
“难道你是生博士的气,怪他没能及时帮你包扎伤口?”
“不是。”平方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以一种叫人想象不出是在哭的平静口吻接着说道,“是因为妈妈对博士不信任。你怀疑博士没能力照顾我,我不允许你怀疑他,一点点也不行!”
龟山把第二球弹回右中间。和田从一垒生还,踏触告别本垒。播音员发出一声尖叫,欢呼声此起彼伏,包围了我们母子。
第二天,我和博士一道把便条重新写了一遍。
“怎么会沾着血呢?”博士感到奇怪,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
“是平方根,我儿子,给菜刀割伤手了。不过只伤到一点点皮。”
“你的孩子?啊,那怎么行!看这样子,他应该流了很多血。”
“没有。多亏有博士您在,问题才不至于那么严重。”
“真的?我真的帮上忙了?”
“当然是真的。您看,便条给弄得这样子一塌糊涂,都是因为您尽力帮忙的结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