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新科进士杜牧,字牧之,京兆万年(长安万年县)人,晋杜预之后。杜氏是魏晋至唐数百年来的高门世族,唐朝人有谚说:“城南韦、杜,去天五尺。”杜牧的祖父杜佑为唐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赫一时。大和二年(828)正月,二十六岁的杜牧在东都洛阳应进士举(唐代考进士本在京都长安,是年在东都洛阳,是变例),以第五名及第,礼部侍郎崔郾主试。他应试时,与刘及落第的李商隐相识,三人遂成为朋友。这年闰三月,他和刘一起应制科考试,刚才二人相约同来看榜。看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惊呼道:“妙哉!年兄。”他话已出口,看到大家都在看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急忙回头去找刘,却发现刘不见了。原来刘看自己的策文张榜挂出,乘大家聚精会神看他的文章时,悄悄溜出人群回寓所去了。却见同科进士裴休、李等抱拳对杜牧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年兄何不看完,我等也好共商?”杜牧赧颜还礼道:“是弟看到妙处,一时忘情出声,请诸位年兄见谅,年兄们请!”裴休等也抱拳让道:“年兄请!”杜牧又和大家一道接着往下看,见写道:
“臣前所谓‘欲气之和也,在遂其性以导之’者,当纳人于仁寿也。夫欲人之仁寿也,在立制度,修教化。夫制度立则财用省,财用省则赋敛轻,赋敛轻则人富矣。教化则争竞息,争竞息则刑罚清,刑罚清则人安矣。既富矣,则仁义兴焉;既安矣,则寿考至焉。仁义之心感于下,和平之气应于上,故灾害不作,休祥荐臻,四方底宁,万物咸遂矣。”
“臣前所谓‘救灾旱在乎致精诚’者,臣谨按《春秋》,鲁僖公一年之中,三书‘不雨’者,以其人君有恤人之志也;文公三年之中,一书‘不雨’者,以其人君无闵人之心也。故僖致诚而旱不害物,文无闵而变则成灾,陛下有闵人之志,则无成灾之变矣。”
“臣前谓‘广播殖在乎视食力’者,臣谨按《春秋》:‘君人者必时视民之所勤。民勤于力则功筑罕,民勤于财则贡赋少,民勤于食则百事废。’今财食与力皆勤矣,愿陛下废百事之用,以广三时之务,则播殖不愆矣。”
“臣前所谓‘国廪罕蓄,本乎食尚繁’者,臣谨按《春秋》:‘臧孙辰告于齐。’《春秋》讥其无九年之蓄,一年不登而百姓饥。臣愿斥游惰之人以笃耕殖,省不急之费以瞻黎元,则廪蓄不乏也。”
“臣前所谓‘吏道多端,本乎选用失当’者,由国家取人不尽其才、任人不明其要故也。今陛下之用人也,求其声而不求其实,故人之趋进也,务其末而不务其本。臣愿考课之实,定迁序之制,则多端之吏息矣。”
“臣前所谓‘豪猾检,由朝内外之法殊’者,以其官禁不一也。臣谨按《春秋》,齐桓公盟诸侯不日,而葵丘之盟特以日者,美其能宣明天子之禁,率奉王官之法,故《春秋》备而书之。然则官者,五帝、三王之所建也;法者,高祖、太宗之所制也。法宜画一,官宜正名。今又分外官、中官之员,立南司、北司之局,或犯禁于南则亡命于北,或正刑于外则破律于中,法出多门,人无所措,由兵农势异,而朝内外法殊也。臣闻古者因井田以制军赋,间农事以武备,提封约卒乘之数,命将在公卿之列,故兵农一致,而文武同方,以保邦家,式遏乱略。太宗置府兵台省军卫,文武参掌,闲岁则弓力穑,有事则释耒荷戈,所以复古制,不废旧物。今则不然。夏官不知兵籍,止于奉朝请;六军不主武事,止于养阶勋。军容合中官之政,戒律附内臣之职。首一戴武弁,疾文吏如仇雠;足一蹈军门,视农夫如草芥。谋不足以剪除奸凶,而诈足以抑扬威福;勇不足以镇卫社稷,而暴足以侵害闾里。羁绁藩臣,干陵宰辅,堕裂王度,汩乱朝经。张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观衅之心,无仗节死难之谊。岂先王经文纬武之旨邪!臣愿陛下贯文武之道,均兵农之功,正贵贱之名,一朝内外之法,还军卫之职,省署之官,近崇贞观之风,远复成周之制,自邦畿以形下国,始天子而达诸侯,可以制猾奸之强,无检之患矣。”
“臣前所谓‘生徒惰业,由学校之官废’者,盖国家贵其禄,贱其能,先其事,后其行,故庶官乏通经之学,诸生无业之心矣。”
“臣前所谓‘列郡干禁,由授任非人’者,臣以为刺史之任,治乱之根本系焉,朝廷之法制在焉,权可以御豪强,恩可以惠孤寡,强可以御奸寇,政可以移风俗。其将校曾更战阵,及功臣子弟,请随宜酬赏,苟无治人之术者,不当任此官,即绝干禁之患矣。”
“臣前所谓‘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者,臣请以官位禄秩制其器用车服,禁以金银珠玉,锦绣雕镂不蓄于私室,则无荡心之巧矣。”
“臣前所谓‘辨枝叶’者,由考言以询行也;臣前所谓‘形于耻格’者,由道德而齐礼也。”
“臣前所谓‘念生寡而食众,可罢斥惰游’者,已备于前矣。”
“臣前所谓‘令烦而治鲜,要察其行否’者,臣闻号令者,治国之具也,君审而出之,臣奉而行之,或亏益止留,罪在不赦。今陛下令烦而治鲜,得非持之者有所蔽欺乎?”
“臣前谓‘博延群彦,愿陛下必纳其言;造廷待问,则小臣其敢爱死’者,昔晁错为汉削诸侯,非不知祸之将至,忠臣之心,壮夫之节,苟利社稷,死无悔焉。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悔,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昔龙逢死而启商,比干死而启周,韩非死而启汉,陈蕃死而启魏。今臣之来也,有司或不敢荐臣之言,陛下无以察臣之心,退必戮于权臣之手,臣幸得从四子游于地下,固臣之愿也,所不知杀臣者,臣死之后,将孰为启之哉!”
“至如人主之阙,政教之疵,前日之弊,臣既言之矣。若乃流下土之惠,近古之治,而致和平者,在陛下行之而已。然上之所陈者,实以臣亲承圣问,敢不条对。虽臣之愚,以为未极教化之大端、皇王之要道。伏惟陛下事天地以教人恭,奉宗庙以教人孝,养高年以教人悌长,字百姓以教人慈幼,调元气以煦育,扇大和以仁寿,可以逍遥无为,垂拱成化。至若念陶钧之道,在择宰相以任之,使权造化之柄;念保定之功,在择将帅以任之,使阃外之寄;念百度之求正,在择庶官而任之,使颛职业之守;念百姓之怨痛,在择良吏以任之,使明惠养之术。自然言足以为天下教,动足以为天下法,仁足以劝善,义足以禁非,又何必宵衣旰食,劳神惕虑,然后致治哉!”
却说众进士看完刘策文,有长出气一口者,也有一言不发者,就内中的李、裴休、杜牧等数人看“死无悔焉……臣死之后,将孰为启之哉”等处,深为刘“文死谏”的正然之气所感动,泫然泣下,口中不住地说:“读刘年兄策文,我辈汗颜倍增,自愧不如。”尤其是杜牧总觉得刘在策文中,透出一些不祥之兆,由原先的兴奋、鼓舞转而为之担心、忧虑。果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看完刘策文,再看其他人的文章,总觉得缺乏一种刚正浩然之气而索然无味。看看天已不早,大家也渐渐离去。杜牧因心下不安,就到刘的寓所去看他,想邀他去旗亭喝酒且劝慰一番。谁知客寓掌柜说:“刘新贵自上午出门,一直未归。”杜牧大是诧异,不知这位“年兄”到底去了哪里?只好闷闷不乐而回。
再说,刘见自己的策文第一个挂出,不知是忧还是喜?说忧,因他想到此文捅了马蜂窝,被他贬斥的那帮宦官未必肯放过自己;喜的是既然策文被选中,也许当今天子会采纳自己的建言;可又转念一想,自己所言朝中弊端,都是几朝来的积重难返之事,当今圣上会不会是少不更事,有无那种禀政辟弊的决心?他离开众人,由大雁塔向南,一路沉吟着过了曲江池,不知不觉走出了几里路,就在道边树下坐下来,一任早春的凉风吹拂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