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宗录完,率群臣亲将诗、札呈献于裴度灵前,命中使代自己上香,他一言未出泪如雨下。群臣见唐文宗诗、札出于至诚,都大为感动,纷纷泪下。苗夫人见状,赶紧率四个儿子叩头谢恩,又奏道:“臣等叩谢天恩,请陛下速回宫,善保龙体,不可过哀。”唐文宗此时的悲愤之情,难以言表,只以手示意,命摆驾回宫,苗夫人等叩谢送出。按照唐时的葬俗,裴府为裴度置铭旌,长子受重(含余米以为粥),投之瓮而悬之,陈小殓衣,祭奠,进行小殓、殓发;然后陈大殓衣,祭奠,大殓,祭奠,直至庐次(墓旁建小草房,孝子住此守孝),成服,朝夕哭奠等丧礼繁杂,不一一而足。
且说唐文宗回宫,想到裴度已死,自己的兴复大业恐难成功,自觉精神恍惚,就召翰林学士柳公权草诏曰:“度始自书生以辞策中科选,数十年之间,翔泳清切。逢时艰否,而能奋命决策,横身讨贼,为中兴宗臣。当元和、长庆间,乱臣贼子,蓄锐丧气,惮度之威棱。度状貌不逾中人,而风采俊爽,占对雄辩,观听者为之耸然。时有奉使绝域者,国夷君长必问度之年龄几何,状貌孰似,天子用否?其威名播于憬俗,为华夷畏服也如此。时威望德业,侔于郭子仪,出入朝内外,以身系国之安危、时之轻重者二十年。凡命将相,无贤不肖,皆推度为首,其为士君子爱重也如此。虽江左王导、谢安坐镇雅俗,而谟方略,度又过之。谥曰文忠。”柳公权在草拟中,高度评价裴度,功同郭子仪。文宗阅后并无异议,命用印诏发。
从此唐文宗旧病复发,不能上朝,就以太常卿崔郸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李固言同处理朝政。到十月,唐文宗病稍轻,就召起居舍人魏谟取皇帝的起居注来看,魏谟说:“不可,天子记注,只以实为记,兼书善恶,之所以警诫人君。陛下但力为善,不必看史记!”唐文宗说:“朕过去已看过。”魏谟回答说:“这是过去史官的罪过,若陛下可看自己的记注,史官必有所讳避,不能据实记善恶,那样怎么能取信于后人?”唐文宗只好作罢。他步入思政殿,召见当直学士周墀,赐他御酒,接着问道:“朕可同历代君主哪位相比?”周墀回答道:“陛下圣明,是尧、舜之类的君主。”唐文宗低头摇手说:“朕岂敢比于尧、舜?之所以问卿,是说朕和周赧王、汉献帝相比怎么样。”周墀大惊,回答说:“周赧、汉献是亡国之君,岂可和圣德相比?”唐文宗制止他说:“周赧、汉献虽是亡国之君,却是受制于强悍诸侯,如今朕是受制于家奴(宦官),就这方面来说,朕殆不如周赧、汉献。”说着泣声泪下湿襟,周墀赶紧伏地流涕请罪。唐文宗只说了句:“此朕之过也,与卿何干?”就以袍袖掩面,泣不成声,自此一病不起。
到了开成五年(840)的正月初八,唐文宗自知大限在即,就诏皇太弟、颖王李进宫,诏命李权领军国大事,并且说:“开成三年,太子李永薨,朕易立陈王成美为太子。但陈王年幼,学业并未完成,可复封陈王。”李答道:“臣弟谨遵圣命。”接着又安慰了唐文宗一番,便出宫去了。唐文宗又下旨命李珏、杨嗣复复相,以佐太弟李处置军国大事。对宫中、朝中发生的一切,仇士良心中暗喜,加紧暗中聚众密谋,想在拥立新君中得全功。王践言的属下知仇士良的行动,急去找王践言商议如何行动。王践言却说:“老子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转化只在瞬息之间,宫中因福得祸并不少见,我等只遵朝制,必可避祸,各位不可自我惹祸,只可各安其职。”属下知他是这种态度,也就静观其变。
唐文宗病情日益加重,就命召宰相李珏、杨嗣复进宫到病榻前商议奉太子监国事宜,中尉仇士良、鱼弘志闻讯赶来,不离左右。仇士良不待李杨二人开言就说:“太子年幼,且有病,不能监国,当另选其人。”李珏反对说:“太子位已定,岂可中变?既位居太子,监国岂可另选他人?”鱼弘志支持仇士良,而杨嗣复怕如真另立新君,对自己不利,所以不敢支持李珏的主张。只李珏一人和仇、鱼二人相持不下,于是大怒道:“你等乱臣贼子,胆敢谋逆!”仇士良冷笑一声道:“不定谁是乱臣贼子,到时立见分晓。”唐文宗闻言心知仇士良、鱼弘志认为若立太子,功不在己,必是另有他因,因气得大叫一声,昏了过去。李珏、杨嗣复急忙命传太医救治,仇士良、鱼弘志身为太监,本应负侍奉皇帝之责,但他们却不闻不问,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不一会就有内侍来报,仇士良、鱼弘志点齐神策军出宫去了。李珏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只气又能怎么样呢?
却说仇士良、鱼弘志乘夜率神策军到达十六宅颖王府,即高声道:“颖王接旨!”李备香案面北施礼,仇士良却立在香案右侧说:“传皇上口谕:立颖王李为皇太弟,权知军国大事。原太子成美年尚冲幼,未便入嗣,仍复封为陈王。”这一切本是文宗当面已向颖王李交代过,今又由神策军中尉传旨,不由李不信,当即就由神策军护送,连夜进宫。那么唐文宗即立颖王为皇太弟,权领军国大事,又不正式传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唐文宗在弥留之际,已知自己不豫,也已知宫中宦官会按近二十年的惯例,擅自拥立新君。这种习惯日久,外廷大臣也就以例为常,自然而然地接受,却不敢干预。唐文宗心下明白,仇士良对他信赖李石等朝臣抑制宦官擅权,极度不满。如他死后,宫中不会拥立太子成王即位的,恐怕其性命都难保。他日夜苦思,想到效法西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曾辅佐克商的武王之弟周公旦摄政,平定管叔、蔡叔之乱,还政于成王,巩固其王权的故事,就于病榻前召见颖王,说要立他为皇太弟,太子成美年幼多病,可复封为陈王。这实际上是在试探李,是希望李能为摄政王,一心一意地辅佐年幼的太子成美。但李却不这样理解,他和文宗都是唐穆宗的儿子,只不过文宗为第三子,李为第五子,论辈分都是唐敬宗之弟。唐敬宗死后,宫中却拥立江王李昂为帝,就是唐文宗。文宗在位十四年,宦官专权,朝中忠直大臣一个个都被贬出京,文宗却软弱无能,这一切,对于性格刚烈的李来说,大是不满。尤其是漳王李凑被诬陷,天下都为之鸣冤,文宗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兴起大狱,致使宰相宋申锡冤死。
文宗要立李为皇太弟,李不敢辞,也不敢真信,因那时宫中的宦官,完全可以在一夜之间倒转乾坤。所以李回到颖王府,心中总忐忑不安,不知宫中会发生什么事。就是仇士良等率神策军迎他入宫,他心中更惴惴不安,不知此一去是祸是福。入宫前后的一切都在仇士良等的控制下进行,他自然不敢去见唐文宗,仇士良怎么能允许颖王去拆穿自己矫诏假传圣旨的阴谋。
而弥留之际的唐文宗之召见李之后,见李对为摄政王之事,既不推辞,也不表态辅佐太子成美,心中十分着慌,但他已是技穷计尽了。本满望可依靠老臣裴度,可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裴度已死,自己身边已没有一个可托付大事的大臣了。唐文宗思前想后,又是追悔,又是惧怕,中风病本最怕惊惧烦躁,而他怎能静养?现状正把他一步步送往死亡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