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劝君莫尝回忆苦
时间久了,兮兮逐渐掌握了刷马桶的技巧,很快便能把每天的一大堆马桶刷完,果然是行行都能出状元。
刷罢马桶,兮兮一个一个地提了摞在房檐下。
正摞得欢,过来一个丫头道:“妈妈在房里等着玉溪姐姐,姐姐还请早点过去。”
兮兮不明所以,却是衣衫也懒得换了,一个刷马桶的丫头还要什么体面呢?跟着那丫头去了。
老鸨还是那般丰腴姿态,持了个茶碗细细地品着茶,见兮兮来了,放下茶碗,用手绢沾了沾嘴角道:“玉溪,这几个月可是累着了,瘦了一圈呢。”
兮兮笑着福身谢妈妈关心。
老鸨道:“湘云是个念旧情的,想着和你好歹是一块儿来的,不愿你受苦,让你与她做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呢。”
兮兮福身道:“全凭妈妈安排。”
老鸨笑眯眯道:“我已经和巧月讲过了,你收拾了东西,自己找巧月去吧,她自会给你安排新住处。还有,如今湘云换了花名,叫作熙月,你莫要叫错了。”
喝了一口茶又道:“这话妈妈说着伤情分,却又不得不说,也罢,我便做了那恶人吧。虽然从前你们是姐妹,但现在毕竟你做了她的贴身丫环,可要尽心服侍,莫忘了主仆的本分。”
“玉溪谨记妈妈教诲。”兮兮又是一福身,倒退着退出老鸨的厢房。
走出门,却是站在院中望着墙角一排枝叶繁茂中零星的几朵栀子花,一阵愣怔。
湘云和兮兮是一块儿被卖到藏香楼的,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女孩。
那日,张婆子带着兮兮离开鲁家村进了渭城,找了个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带着兮兮到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出了城往北一直走。
兮兮心里奇怪:不是说带我进城做佣人么?怎么又出了城?
张婆子道:“这渭城城小人少,哪里有富户要佣人。咱们是要进京城去,那里全是王公贵侯,你若是运气好进去当个姑娘的贴身丫头,啧啧,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兮兮是从现代来的,虽然也明白人各有命,但还是不服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伺候个王侯家的姑娘就叫我的福气么?张大娘也太小瞧人了。
一路上张婆子又从几个小村收了几个小女娃,都是些穿着旧粗布衣服、手脚茧子老大的穷苦人家女儿。
女孩儿里兮兮有个特别喜欢的,名字叫秀姐儿,五岁都不到,虽是做惯粗活的,但一张瓜子脸却是和白瓷一般白,她一笑脸上就有两旋酒窝,脸颊上也会漾起两团粉红的云彩。
兮兮最羡慕这种晒不黑的好肤质,没事就喜欢摸摸秀姐儿的脸颊。
她从心底想要保护这个爱笑的小女孩,她在心中祈祷老天爷:老天爷,你既然能让我重生,怕是神通广大吧?求你听见我的请求,让我和秀姐儿进同一家大户。要是成了,我给您供肉吃。
秀姐儿看她一脸虔诚的样子,忍不住蒙着嘴又笑起来。
兮兮作势扑到秀姐儿,两手掐住秀姐儿的酒窝:“好你个臭丫头,还敢笑话作姐姐的。”
“好姐姐,我错了。”秀姐儿用手护住脸颊,赶紧求饶。
“唉哟,你们两个做什么呢?压死我了!”旁边一个女孩用力推开压在她身上的秀姐儿。
这个女孩叫香姐儿,是张大娘收上来的女孩儿中最漂亮的一个。虽然才六岁,却已经能隐隐看出她日后的美丽,乌溜溜的大眼、似蹙非蹙的远山眉,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疼惜。
这么可爱的女孩谁舍得卖掉呢?兮兮偷听了香姐儿和其他女孩的谈话,大概分析出来了:这香姐儿的娘未婚先孕,又打死不肯说奸夫是谁,生了香姐儿就死了。香姐儿被舅舅家养到五岁,舅母嫌她败坏了家里的名声,担心会连累自家的丫头,所以趁着舅舅出门办事,十五银铢把她卖给了牙婆子。
和兮兮的命运多么相似啊,兮兮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又是个爱美人儿的,于是频频向香姐儿示好,可这女孩儿总是自视甚高,不屑和兮兮交朋友。
热脸贴了冷屁股,兮兮也不高兴了,和秀姐儿玩作一团,不再去向那个自怜自艾的“林妹妹”讨没趣。
秀姐儿没料到这一推,向前一扑,和兮兮两个滚作一团。
周围的女孩看到她们两个的狼狈样子,都捂着嘴笑起来。
“你!”兮兮本来是很生气的,可眼珠在那些女孩脸上溜了一圈,发现不少想看热闹的,于是住了口。
兮兮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还没爬起来的秀姐儿做了个揖:“这位小娘子,还请饶了小生无礼则个。”又学过年来村里的草台班子里的书生,文绉绉地伸了只手在秀姐儿面前,等秀姐儿拉住。
秀姐儿忍不住“噗嗤”一笑,怒脸也做不出来了,就着兮兮的手爬了起来,也学着戏文蹲身一福:“多谢先生相助。”
那些女儿都觉得兮兮有趣极了,也都围过去一起玩闹了。
香姐儿也没想到自己一推会推倒两个,想道歉又抹不下面,这会儿大家都去和兮兮玩了,她只好讪讪坐在车厢角落里,假装闭目养神。
兮兮其实不算大度之人,但她一个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好意思和这样的小孩子计较,所以才想出了用这样的方式化解尴尬。
她看大家都围过来,把那香姐儿冷落在一边,赶忙对着香姐儿又是一揖:“这位小娘子好生漂亮,真是看呆了书生!”
兮兮把那书呆子模样学了个十成十,香姐儿也不好继续板着脸,笑着啐道:“哪里跑来的浪荡子,不要脸。”
这下大家都加入了演戏的队伍中,你对着我说“小生有礼了”,我对着你说“给先生道个万福”,玩的不亦乐乎。
女孩儿间的小隔阂都打破了,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说话。
小女儿们两三成团地坐在车里,互相鼓励安慰着。都还是五六岁的小丫头,为着完全未知的未来心中恐惧万分,又暗暗祈祷自己能进大户人家当个姑娘的丫头,吃饱饭穿得体面些,不用再拾粪捡柴。
兮兮看着她们心中疼惜不已,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却为了吃口饱饭穿件暖衣就愿意卖断自己终生。不是被日子苦怕了,谁愿意低声下气服侍他人,把命都交到别人手里去?
进了京城之后,以为是新生活的开始,却没料到这是噩梦的开端。
张婆子把兮兮、香姐儿、秀姐儿三个长得乖巧的丫头单独藏了下来,却是昧着良心卖给了藏香楼的老鸨。
兮兮心里非常清楚这个世界还未脱离奴隶社会,若是做了逃奴,被人打死都是没人理会的。只好寄希望于装傻扮丑躲过灾祸,却没想到老鸨是个精明的,一下子就识破了她的诡计。
最后三人都被老鸨选中收进了藏香楼里。
五年过去,三个女孩却是一个成了楼里的头牌,一个做了楼里的丫头,还有一个,成了谁也不愿再提起的禁忌伤口。
命运呵,总是这般可笑可恨。
兮兮回了柴房,把床下塞着的竹筐拖出来抱在怀里,便去寻那巧月。
巧月把兮兮带去湘云的新睡房。
湘云现在做了清倌,待遇不同以往,有了一个单间的睡房,分前后两间。前面是客室,正中一张红木的桌子,四周摆的是些湘云平常把弄的琴啊棋啊之类的文雅玩意儿,角落还放着个香炉,正静静燃着香。
后面是卧房,床上挂着层层的纱幔,被褥铺的又厚又软,看着就让人想在上面滚上两滚,旁边立着个大衣橱,乌沉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
兮兮偷偷咂舌,老鸨果然是个舍得花钱的,尽买的好物什给小姐们用呢。
湘云的卧房里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个捻着一枝梅花的青衣女子,微微偏着头,望向远方。虽然画者略显腕力不足,笔法稚拙,但其中想表达的情绪倒是漫然纸上。右上提了一首卜算子,上阕为: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下阕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是兮兮前世宋朝一位红尘女子严蕊被著名的理学家朱熹以有伤风化的罪名关在牢里之后写下的申诉词。
可笑那些妓女产生的原因就是以男性为中心的阶级社会里阶级压迫所致,那些卫道士还反过来怪这些被命运抛弃的可怜女子。
那些可怜妇女被迫失去了人的尊严,但是她们并不屈服,努力在重重重压之下期盼“春花插满头”的希望到来。
当年兮兮将这首词送给湘云,即使表明自己不愿接客的心志,又含着劝解湘云之意。以为幼时拙作必是不知所踪,没想到湘云竟然如此喜欢,还挂在了自己的卧房中。
巧月倒也不急,等兮兮眼睛滴溜溜在屋里扫完一圈之后,才把她引到客室旁边的小间道:“这便是你的睡房,离得近,夜里湘云唤时,才好快点伺候着。”
兮兮赶忙向巧月道谢:“烦劳巧月姐引路了。”
巧月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不用称谢。”便借口还有事,让兮兮自己先整理好床铺,离开了。
湘云大概还在跟着先生学习,并不在屋里。
兮兮的东西全在那只竹筐里,倒也不需如何整理,只管往床下塞了就是。
她无聊地在客室里东瞅瞅西摸摸。湘云现在是最红的清倌,老鸨对她毫不吝啬,备的是上好的桐木琴,瞧手工怕是京城里最好的乐器坊出的。
兮兮忍不住用手指从上向下拨过琴弦,琴声铮铮,音色脆亮,回音不绝,果然是把好琴。
“那天若是你领舞,这些便都是你的了。”轻轻柔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兮兮一惊,收手转头,却是湘云回来了,倚在门边看着她。
“嘿嘿,那时我生病了,没办法的事啊。”
“你与我也要这般说辞么?”湘云却是懒得多言,坐到桌旁,自取了茶杯斟上一杯冷茶饮了。
兮兮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挂着笑容候在一旁。
湘云看不惯兮兮这卑躬屈膝的奴才样,用力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茶水弄污了袖口也不顾,只是盯着兮兮问道:“你从前的傲骨呢?才做几个月的丫头,就成了这幅没出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