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时光流逝得很快,一晃又是好些年过去了。如今,我已经是人到中年,真正的中年。现在的我算得上是个成熟的男性。四十岁的男人,当然是很成熟的男人。在这几年里,我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我的名字还叫牛铁锹,但是我却不是过去的那个牛铁锹了。一言以蔽之,我成了成功的男人。
这是我自己都不曾想到的。
逃到南方的那些日子,一开始我跟着我的妹夫,在他们家的小厂里干。妈妈对我的到来,喜出望外。一家人像是又团聚了。女儿被送到当地学校,上小学。没有了外来的干扰,我们很自足。
一干就是好几年。
这几年里,我帮助妹妹一家努力地工作,没有多余的想法。妹夫是老板,我只能是伙计。但我当这样的伙计很满足。我们的关系相处得非常融洽。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妈妈去世了,是在妹妹家去世的。临死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她过去所说的那些关于我身世的话,都是真的。她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都好像是干部,在我十岁那年,他们终于打听到了我们家的下落,从县里赶来,想把我认回去,但是却没有成功。“如果当时让你回去,你就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苦了。”妈妈说。我知道,她是记得我过去年轻时候的想法的。那时候我多么羡慕县城里的那些年轻人哪。但是,我对妈妈说:我不管你说的真假。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妈妈,永远是我的亲妈妈,我不会再认别的什么父母。真的,我相信自己即使真是他们领养的,但是血液也是相同的,甚至我在自己的身上还找出了他们的很多遗传。
那年的清明节,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把妈妈的骨灰和父亲的骨灰安葬在了一起。他们从此可以长久地安睡了,没有人再打扰他们了。我已经是个成熟而稳重的男人,与二十岁时全然不能相比,他们也应该安睡了。圆圆和我一起回了老家。她已经长大了,成了个非常乖巧听话的孩子。在秦小梅的墓前,我看到荆蒿草长得比过去更加茂盛了,而且把整个墓都包住了,不细心,都找不到墓碑。圆圆不认识,问:“爸爸,这是什么草?”我说:“是荆蒿。”“它会开花吗?”她问。“不会。”我说。“为什么?”她问。我抚一下她的头,说:“傻丫头,它就是天生不会开花的植物。”
妹妹关心我。从老家回来后,她开始给我介绍对象。她想帮我成家,但是我拒绝了。事实上,我内心里动摇过,但是我马上就想到自己过去在秦小梅墓前曾经立下的誓言。而且,妹妹介绍的那些,我居然一个也没有看上。有一、两个甚至相当不错,但我感觉她们并不适合我。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感觉自己和女儿还在依附他人。这些年来的挫折,使我感觉自己事实上是个内心坚硬的男人,--我并不软弱。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被磨难所压倒。而一个内心坚硬的男人,应该有一份属于他自己的事业。
我要另立门户,重砌炉灶,创建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妹妹和妹夫时,他们非常吃惊。妹夫认为我是生了外心,故意和他们生份。在厂里,我是他们很重要的帮手。妹妹则问是不是我感觉他们亏待了我?我说不是为了这个。真的,这些年来,他们真的对我非常亲,我心里非常感激。可是我不满足,不满足自己这样寄人篱下。跟着妹夫的这几年,走南闯北,我自我感觉见了一些世面,懂得了一些商场上的诀窍。我一个人经常琢磨,想着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当我正式向妹妹和妹夫提出来的时候,我在心里已经有了一点小小的计划。
妹妹和妹夫最终还是理解了我的想法,同意了。毕竟,我们是关系最近的亲人。妹夫对妹妹很好,他知道我的身世,但他也并没有把我当外人。为了支持我发展,他甚至主动提出要送我几万块钱,我不肯收,妹妹就哭了,说我是故意气她。我也哭了。后来妹妹妹夫坚持让我收下,说要是我感觉不过意,等我事业做大了,再还他们不迟。
我接受了。
在离妹妹家不远的一个叫清远的小镇上,我开了一间小小的花店。我早已经看出来了,这里的人生活比较富裕,青年男女对鲜花有要求。周围几个镇子,我开的是第一家花店,而这一干就是三年。
三年后,我又在更远的南方做上了建材生意,同时兼做花卉。
五年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份事业:一家资产好几百万的公司,经营建材、花卉、农资生意。这当中,我当然又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但总起来说,事业是顺利的。很多事情不去细说了,说它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重要的是我改变了自己,--从一个无所作为的沉缅于哀伤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受人尊敬的商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过去做梦也不敢想的。所有的人,做梦也都没有想到我今天会能够发达成这样。看来,一个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好对他下定论。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自己这样对自己说。
人有了事业,一切就都变得自信起来。一年后,我决定把事业转回到北方发展,回到家乡去,一方面是出于感情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我的确看到北方的市场潜力。南方的商业竞争越来越激烈,商事的成功机会越来越少,经营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而北方的市场却才刚刚开始启动。
回到市里,我安家置业。我已经有了明确的决定,一辈子就在这里发展了,再也不到别处去了。我已经是这样的年龄了,该到了保持中气的时候了。在市里最好的小区,我先买了一套二百多平米的房子,还给圆圆办了城市户口,--不是那种蓝皮的城市户口,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户口。然后又花钱找关系,把她送到了市点的重点中学。为她花多少钱也是值得的,我想:这是她的权利。回想过去,我逃离周翠莲和杨建广的纠缠之后,事实上心里一直很不安。圆圆当初遭受他们的抛弃是不幸的,但是如果我不能给她以幸福的生活,倒不如把女儿还给他们。我不希望我女儿经受我年轻时的遭遇。所以,我后来的成功,事实上应该归功于圆圆。是她,给了我动力。为了能让她过了幸福的好生活,我努力地挣钱。
公司的注册也相当顺利。
一切虽然都是重新开始,但的确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家乡给我提供了更多的市场空间。有关部门对我回来投资很是欢迎,并对我大开绿灯,提供了很多方便。在市里,我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名人。
整天忙生意,慢慢忘掉了很多东西。过去的人与事,没有功夫再想。然而,一次我和公司里的另一个副总(当然是我聘用的)一起去深圳,在火车上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熟人,它就是文化局的邬副局长。他过去曾经地卢参与公安对我的处理。我们都已经认不出对方了。他是去深圳看望他在那里工作的儿子。我们是无意中攀谈,才对上号的。
邬副局长老了,老多了。相反,我这些年倒又慢慢恢复了年轻,不知什么时候,头发神奇地全部又黑了。成功的事业真是男人的保颜剂。邬副局长头发全白了,而且脱得差不多了。他说,人老了,不行了,视力不好,身上有许多病,比如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心肌炎,等等。他边说边挽起裤腿给我看,告诉我,他现在全身浮肿。说着,用手在腿上轻轻一按,立即就有一个浅浅的小窝,半天也恢复不过来。
对我的变化,老人家感慨万千,既像是羡慕,又像是在发牢骚,说:“现在,有钱就好。有钱就有一切啊!”对过去,他没有半点解释,也许他根本就认为那时对我的处理不算什么。或许,他还认为我根本就忘了呢。
他告诉我,金铁山死了,患的是肺癌,年纪不算大,死时才六十二岁。周翠莲又结婚了,和杨建广。他说,事实上周翠莲和杨建广早就有联系,而且听说周翠莲还和杨有过一个孩子,当时没法养,送人了。杨建广和刘云子生活得不幸福。杨建广和周翠莲有关系也是原因。刘云子离婚后带着一个孩子过。她命不好,刚刚成了红角,剧团就不行了。离婚后的刘云子深居简出,在县城里简直看不到她的影子,谁也不知道她在哪。
我问钱一文的情况,前文化局副局长邬老怔了一下,想不起来了。我提示说,钱一文有个绰号,叫“二奶奶”,他明白了,说:“出国了。他有个亲戚在国外,把他一家都带出去了。据说他家现在在新加坡开餐馆。”
我默默。一伙人鸟兽散。
好好的一个剧团,我过去曾经那么心驰神往的剧团,就这样说没就没了。问题在哪里呢?邬副局长说,说到底还是资金的问题。一方面看戏的越来越少,另一方面县里的财政拿不出这笔钱来养。结果自然就只有散伙。
还能不能重组起来?我问。
邬副局长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谁来组?谁出这份钱?不可能!”
是啊。谁来组呢?
过去的都过去了,就像那烟消云散。
这次火车上的巧遇,使我还知道:周翠莲精神有了问题。她和杨建广结婚后也并不幸福,她总是想到过去的孩子。送出去的女儿不能回到身边,成了她一块很大的心病。
出差在外的那几天里,我觉睡得都不踏实。我头脑里反复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要不要让圆圆和他们夫妻见上一面。圆圆认了他们后,会决定离开我吗?有一点我可以相信,那就是圆圆对我还会很好,但是,我怕她离开我而随他们。她是我的宝贝。这些年来,我真的没有想过她不是我的女儿。她就像是我亲生的一样。
但是,一想到周翠莲现在精神恍惚,我心里又有些不忍。我就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故意藏匿不还,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真是特别的矛盾。
14
杨建广和周翠莲当着我的面,哭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我会来看他们。这些年,他们过着非常封闭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回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周翠莲拉着圆圆的手一直不放,圆圆则显得非常紧张。
我也流了泪。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我想圆圆是幸福的,比我幸福。但圆圆在心里一时有点接受不了。这么些年来,她一直以为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把真相告诉她。否则,我心里总是感到不踏实。那天中午,我装着无意的样子,把她叫到了市中心的麦当劳快餐店,给她买了一大堆薯条、冰激棱、可乐。她很开心。她喜欢我。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她对我真是想得很。她一直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好的“老爸”。在她的同学面前,她也总是为我而骄傲。
我觉得很难开口。
好几次,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在心里这样一遍遍地问自己。我是在把自己守了多少年的宝贝,转手让给别人。
但我最终还是鼓着勇气说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她刹那间的表情。
她直怔怔地看着我,一口鸡块还在嘴里,可她停止了咀嚼。她的眼睛是惊恐的。她的脸刷白。
“是真的,爸爸不骗你。”我艰难地说。
餐厅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可我们两人之间却安静极了,空气在我们中间都仿佛停止了流动。我感到身上的血也静止了。冷。
“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骗子!你是个骗子!”圆圆突然大声地说,然后冲出了餐厅。
那个晚上,是我又一个难眠之夜。难眠的还有圆圆。我们长时间地对视着。我劝她,努力地劝她。我说我爱她,这些年来,从来也没有变过。现在,我是更加地爱她,但我没有权利永远隐瞒真相。“我希望你随我生活,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说。她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一头到在床上,用被子蒙在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人间的悲喜剧。
圆圆那天最终对着杨建广和周翠莲叫了一声“爸、妈”,当时我的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这么多年来,我得到了什么?很可能什么也没有得到,一切都变成空的。
到了决择的时候。
我们必须面对圆圆的归宿,说话,表态。
圆圆在中间显得很为难。
杨建广终于开了腔,说:“铁锹我们真的很感谢你,让我们一家相认。这真是非常为难的事情。你这多么年非常非常不易。你对待圆圆,就像一个亲生女儿一样。”
“现在看到圆圆这样子,我们放心多了。”周翠莲脸上现出由衷的笑。
“她跟你的感情,比对我们的要深。”杨建广说。
“你们毕竟是她的亲生父母。”我说。
“我们没有尽到责任。”杨建广说,“我们想她,真的想她。周翠莲想得都是茶饭不思了。一转眼,想不到她都已经成了大姑娘。个子这么高,都快赶过她妈妈了。”
一个婷婷玉立的姑娘。
“还是让她暂时跟你,我觉得比较好。”杨建广说。
周翠莲看看我,又看看圆圆。圆圆看我,然后,我们都看到圆圆冲我一笑。
她站到了我的身边。
我眼泪要掉出来了,但我忍住了。我努力控制着,不让它出来。这么多年了,我受过那么多的苦,我还从来没有流过幸福的泪水呢。圆圆,我的女儿,你是这样的让我感动,让我骄傲。你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乖巧,我怎么能忍得住心里的炽烈的情感?
我揽住了她的腰,我笑了,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圆圆看到了,踮起脚,为我擦泪。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杨建广和周翠莲也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