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十月三十一日,大群国民党的党政大员,聚集洛阳军分校,为蒋介石五十诞辰祝寿。军分校礼堂,悬张党国青天白日旗,军乐长奏国歌,文武百官盛装恭立。
蒋介石身穿金碧辉煌的陆海空军元帅服,头戴竖立着五、六寸长白旄的宽沿元帅帽。
腰间挎着赤金柄的指挥刀,手上带着雪白的手套,脚登黑得发光的长筒皮靴,神气十足地进入会场。何应钦高呼:“立正!”文武百官鸦雀无声,挺身行瞩目礼。蒋介石踌躇满志地登上主席台,环视台下一眼,举手还礼,笑容可掬地说声:“稍息!请坐!”
张学良也在台上恭立如仪,听到蒋介石呼出“稍息”口令后,忽然向主席台上走去。
他身穿黄呢子上将服装,彬彬有礼,庄重严肃,正步走近蒋介石,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印着金字“祝委员长万寿无疆”的红绫子长方形小包,双手捧着献上。蒋介石点点头,举手接下放在桌上了。台下文武百官又羡慕,又嫉妒;有的猜是一封官样文章的祝寿词,有的估计是稀世珍宝,只因件数太多,不便当面陈列,就先献个礼品单。于是一个个后悔自己没有来这一套,竞叫张学良抢先献个殷勤。
张学良捧献的红绫小包内究竟是什么?蒋介石回到住室打开一看,才知道是中国共产党毛泽东和周恩来十月十五日亲笔签署的致张学良的信和中共中央拟定的《国共两党抗日救国协定草案》。他气得一下摔了,叫侍从把张学良召到面前,怒火冲天地问道:“你今天是来给我祝寿,还是乘机把我活活地气死?!”
张学良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委员长何出此言?委员长向来以共产党作乱为心腹大患,满腹经纶一筹莫展。
如今他们自愿输诚,托我向委员长转达。我认为从此正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因此特于委员长五十诞辰,飞来献礼祝寿!”
蒋介石哭丧着脸,摇头叹气地说道:“汉卿,你这人总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什么自愿输诚,纯乎是权术,是缓兵之计,骗得咱们跟日本打起来了,他们好在后方闹阶级斗争,闹暴动!”
张学良看着蒋介石那种如丧考妣的骷髅脸,哭笑不得,沉思一下,才坦荡自若地解释道:“委员长,红军从江西转到陕北,走了二万五千里,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可是仍然继续前进,强渡黄河天险,还要到河北地区对日直接开火,这都是真的,全国同胞不是瞎子,有目共睹呀!”蒋介石张口结舌,无言可对,恼羞成怒发脾气道:“共匪比我好!你,你拿枪打死我,你,你拿枪打死我!”
张学良赶忙赔不是道:“委员长息怒,不要误会我的好意,我是真心实意地拥护委员长呀,可是目前士气低落,再剿共,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服部下啦!”蒋介石把牙一龇,训斥道:“不是没有办法说服部下,而是你自己动摇,自己动摇!你在王曲成立军训团,说是模仿我的庐山军训团,可是在那里边不讲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不宣传‘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国策,竟然跟共匪一鼻孔出气,侈谈抗日,大讲游击战术,那还能不把军心搅乱?!”
“抗日救国,人心所向,我张学良咋能螳臂挡车?!”
“甚么,螳臂挡车?”蒋介石气得面孔发青、嘴歪眼斜,勃然大怒道:“简直是被共匪打得失魂落魄,丧尽对于党国的信心,你打不倒敌人,竟然投降敌人,太可耻啦!!”
张学良憋着一肚子气离开洛阳,回到西安城的第二天便到了九府街杨虎城的公馆里,谈起中共拟的《国共两党抗日救国协定草案》。杨虎城似乎胸有成竹,听了以后连声称赞道:“好,中共为了抗日救国,这般让步、这般提出保证条件,真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但不知委员长做何打算?”
张学良心情极不平静,叹了口气。他本来不想向杨虎城发牢骚,却又忍不住道:“我姓张的是一片好心,他却当成驴肝肺,大发脾气,大骂一顿,叫人真是没有法子忍受,这可咋好呢?”
张学良说完又深深地叹了口长气。
杨虎城同情地点了点头,他要试探一下张学良是真苦恼,还是来试探自己的态度,向周围看看,见没有别人在身旁,笑着慢慢说道:“副司令,您冒那么大的风险向委员长犯颜直谏,是试探一下委员长的态度呢,还是真有决心抗日救国?”
张学良激动地跳起来,表白心迹:“我姓张的国难家仇,萃于一身,咋地还能没有决心抗日救国呢?”
杨虎城也连忙站起来,安慰张学良道:“副司令的处境,我是万分同情的。您先坐下,咱们今天谈谈心。”
张学良坐下之后,杨虎城才跟着落座,顿一顿,接着说道:“看来向委员长善求是求不来的,是否可以考虑用别的办法……”
张学良性急地插嘴说道:“我可以说一切办法都想到了,也都用过了,就是说服不了他。你有啥高招儿,赶快告诉我!”
杨虎城又向门外和周围看看,尔后才慢慢说道:“唐朝有犯颜直谏的魏徵,春秋战国时代早就有个鬻拳,‘惧君以兵’,正是为了‘爱君’。今天我们是否也可以把委员长请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发动全国抗战呢?”
张学良听了大惊失色,沉默不语。
杨虎城心里也敲起小鼓来:“变得这般快!方才那股子抗日热情呢?”他懊悔自己轻率地向张学良泄露了内心活动。
张学良沉默片刻,忽然发现杨虎城面呈惊慌,连忙说道:“我姓张的可不是卖友求荣之辈,请兄放心。不过,你的计策,在我不便采用。我跟委员长的关系不一般,譬如这次查抄省党部,要是出在别人,起码也得撤职查办。可是他原谅了我。他既然这样,我咋能对他无礼?人心换人心啊!”
张学良说完站立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蹓跶。
杨虎城担心张学良变化莫测,也就往回收着说道:“副司令对于国难家仇,比兄弟感受更深。究竟怎样救国救民才好,我是听您的。
东北军开到西北以来,虽然小人造谣滋事、挑拨离间,副司令始终信任我,推心置腹地跟兄弟共商一切事宜。我几次提出:从东北军里推荐一些贤达,在地方上任职。副司令始终是不肯。我和部下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副司令的处境,东北军官兵的心情,剿共战争的前途,副司令比兄弟更清楚。我是听副司令的,副司令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总得对得起副司令的知遇。”
张学良走后,杨虎城还懊悔地想:“他与蒋的关系那么深,我竟然献策叫他对蒋实行兵谏,虽然用魏徵和鬻拳的故事做引子,也未免太冒失!张不像卖友求荣之辈,可是,他在蒋介石面前说话无拘无束,万一说露了——蒋那人可是睚眦之怨必报,我的脑袋就要挪家啦!”
在张学良举棋不定、杨虎城忐忑不安中,蒋介石忽然从洛阳乘火车来到了西安。
他下榻临潼华清池名胜大院的五间厅,说是亲自来慰问西北剿共将士,实则逼着张学良和杨虎城加紧内战、进攻陕北红军。张学良进见时,力称军心涣散,士气不振。蒋介石早已成竹在胸,他没有待张讲完,就愤愤然说道:“是你自己‘士气不振’,而不是你的部下!我就不相信中国的将士不愿意先安内而后攘外,你们在王曲镇不是进行军训的吗?明天我去讲讲话,替你们把士气重新振作起来,趁热打铁,把窜扰陕北的残匪一网打尽,克奏安内全功,连西安附近的所有校级以上的军官也都参加!”
张学良想起杨虎城所谈的兵谏问题,担心蒋介石去训话激成兵变,有心劝阻他,却又感到蒋介石此次突然亲来西安,异乎寻常,不便再招惹他发脾气,也就答应了。
张学良怕出事,亲自指挥西安军警在头天晚上就沿途布防警戒,第二天又约杨虎城到临潼护迎护送。
这天一早,蒋介石又穿上他那蓝呢子的陆海空军大元帅制服,头顶戴上那竖立着五、六寸长的白旄的宽檐礼帽,腰间挎着赤金柄的指挥刀,手上戴着白手套,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张学良匆匆地推门进来。他见蒋介石已经穿戴好了,忍不住笑笑说道:“今天正是黄道吉日,委员长穿上这身大元帅服,更显得威严肃穆、仪表非凡。到军训团训话之后,回来顺便在西安古城转一转,午间往舍下小憩一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宁波霉干菜炖鸡,吃顿便饭吧!”
蒋介石端着大元帅的架子正要回答什么,侍从推开门,杨虎城走进来了。蒋介石就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蒋介石看看表说:“走吧!”张学良答应:“好!”,便向杨虎城说道:“委员长在王曲训话后,回来还要看看市容,由绥署负责警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