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向学生许的愿,立刻由站在钱大钧后边的蒋介石的侍卫官报告了蒋介石。
蒋介石正坐在五间厅外间的会客室里生气,张学良风尘仆仆地来到,进门敬礼后说:“报告委员长,我已经劝学生回西安了,他们的要求……”
蒋介石怒气冲天地吼叫说:“叫你去格杀勿论以儆效尤嘛,谁叫你去许愿!”张学良压一压心头怒火,沉痛地说:“这样对待赤心爱国的青年学生,我觉得是犯罪!”
蒋介石更发火了:“胡说!他们是什么赤心爱国的青年学生?他们是共匪煽动起来捣乱的暴徒!”
张学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慷慨陈词,说:“中国共产党几次通电和写信,要求全国各党各派‘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而且向委员长提出重要保证,即便是真正共产党又有啥?”
蒋介石那骷髅似的瘦脸,气得一青一白,指桑骂槐地说:“攘外必先安内,是既定国策。谁敢反对,谁就是反动分子,格杀勿论!”
张学良听他说这种话不止一次了,再顶就要决裂,便忍着一口气没有言语。
蒋介石一拍桌子,猛站起来逼问道:“你向暴徒们许了愿,我要当面问问你:一周之内你要用什么事实回答他们?”
张学良毫不示弱地回答说:“我要用说服委员长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事实,回答他们!”
蒋介石气得往椅子上一蹲,叫着:“我宁死也不能不剿共!”
张学良更坚决地说:“我宁死也要委员长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你那套‘攘外必先安内’的做法,已经碰了南墙。我劝你悬崖勒马、改弦更张,这是真正的拥护你当领袖!”
蒋介石站立起来厚着脸皮说:“我再向你重复一次,你要真拥护我当领袖,就一切听我的。领袖就是国家,就是民族,一切由我说了算!反对我就是背叛民族、背叛国家!”
张学良压低声音说:“我再听你的,我就得成为历史罪人!”
蒋介石怒火万丈地说道:“我再限你三天考虑:愿意继续为党国尽力,你就翻然悔过,带着你的东北军继续剿共。你要是情愿跟着共匪同归于尽,我也不拦着!”
张学良还要驳斥蒋介石,钱大钧推门进来劝阻张学良说:“张副司令,今天少说几句,回去冷静地考虑考虑吧!”
张学良转身拂袖而去。
张学良走后,蒋介石立刻召集行辕紧急会议。
奉命早来西安调查张学良“通共”问题的蒋孝先,也参加了这个会议,并且发言最多。他说:“张汉卿阴谋叛乱的意图,早就尽人皆知。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公然向学生许愿,显然是一切部署就绪,只待动手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不能再坐失时机!”
军政部长陈诚摇晃摇晃脑袋瓜子,骄纵地接着说:“东北军、十七路军,都被咱们中央军夹馅饼似的监视起来,说什么时候动手就可以什么时候动手,但不知委座还要等待什么时机?”
蒋介石哼哼唧唧地说:“东北军嘛,十七路军嘛,还是暂先一个打,一个拉。前方既然部署好了,西安呢?”
蒋孝先抢着回答说:“西安也不成问题。张汉卿在西安阴谋叛乱的中心不过有三,一是他的金家巷公馆,二是东城门楼上卫队二营,那是些他秘密从北平招纳来的流浪汉和政治犯组成的学兵队;三是他在终南山王曲镇传授共匪游击战术的军官团。这个王曲军官团,我已经授意驻咸阳的万军长暗中监视,随时可以就地解决。至于城里金家巷公馆和东城门楼,我们可以先制造空气,说张、杨为争西北这块地盘要火并,尔后就叫我们的别动队,冒充十七路军,对金家巷和东城门楼来个突然袭击,一网打尽。然后在报纸和广播电台宣布张某阴谋叛乱,受到国法制裁。一切宣传工具都在我们手里掌握着呢!”
蒋介石点了点头。
蒋孝先更加得意忘形地说:“对于潜伏在民间和部队里的赤色分子,也必须早日给以彻底肃清,不然他们要乘机捣乱。陕西省党部被砸事件以后,赤焰高涨。在今天游行中已经暴露无遗,正利于我们一网打尽。被俘屈节回来的降将,像高复东那样的赤化分子,更应该不容缓地予以铲除。”
蒋介石拉着骷髅似的瘦脸,考虑一下,问:“什么时候动手好呢?”
蒋孝先看看在座的官员们,毫无忌惮地回答说:“宜快不宜迟。小张说一个星期以里,我们就在半个星期以里。我看最好在大后天,趁星期日他们放假,叫别动队化装成杨虎城特务营的人,冲进金家巷公馆,在东楼里当场抓住几个活证据。东城门楼上的卫队二营和学兵队,每星期日上午包浴新池洗澡,到时候把这个澡堂子的人都换成咱们的便衣,安设上地雷,一按电门就都扫荡干净啦!”
蒋介石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你们在下边干你们的,我在上边还要慰勉有加。”
第二天,蒋孝先便布置了散布张、杨为争地盘即将火并的谣言。谣言说张、杨本来是一块跟共产党“勾结”的。杨虎城却秘密向蒋自首了。蒋问张学良,张学良坚决不承认,说杨诬告陷害。因此杨要抓张“通共”的证据向蒋表明自己没有诬告张学良。这通谣言,白山先从李大才那里知道的。他随即向李浩做了汇报。李浩估计是蒋介石的特务系统施展的反问计,企图挑拨起张、杨之间武装冲突,从中渔利。他布置白山抓紧李大才,注意情况的发展。果然弄清了蒋孝先还要亲自带别动队,冒充杨虎城的特务营偷袭张学良公馆的阴谋。白山把这些情报做了整理,注明来源,加上按语,作了报告,同时也报告了高复东。高复东看后立刻给张学良送去了。
中共西安地下组织对于张学良在十里铺许下的诺言非常重视,认为这是西北这座火山大爆发的信号。火速汇报给了党中央、毛主席,一面动员地下力量,做好一切准备。
十二月十一日上午,孙铭久营长对白山说:“今天副司令要在易俗社剧场招待来西安的中央将领。他还要亲自到易俗社看看和点戏。你要带便衣到易俗社警戒。”
自山带着便衣在易俗社布防,一上午也没见张学良来。午间回到公馆,白山问张的司机,司机说张先到了西京招待所,改乘招待所的汽车去的。白山听着这中间有文章,立刻去问了招待所的司机,回答说张副司令半道上改去九府街杨主任的公馆了。
白山估计,张悄悄到杨的公馆里去,很可能是解释误会,也许一同研究用什么“事实”回答群众的爱国要求。他为了证实自己的估计,便去看赵浞秘书。赵浞告诉他,张学良向蒋介石开诚布公地提出了自己的政见:他要抗日、打回东北老家去,决不再内战。蒋介石把他大骂一顿,气得他回到家里成天价自言自语:‘我说话到底算不算话?!打包票说能叫他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可是如今呢?!我向学生也许了愿,可拿啥事实回答他们呢?!……’昨天他已找了白凤翔师长来,谈回东北打游击的事,还带着他去华清池拜见蒋委员长,要求辞职,把兵权交给老蒋,带着白师长回东北打游击去。
白山知道白凤翔是骑兵师的师长,青年时代在东北占山为王“打着吃”,枪法好,是个有名的草莽英雄。张选择他同去东北打游击,是可能的。接着,他又从陈光斗那里得到情报,说张副司令已给各军长师长打电报,要他们今天晚上到达公馆,明天一同到委座面前“聆训”。白山觉得陈光斗提供的情况和赵浞秘书说的情况基本上符合。看来,张学良真是被蒋介石逼得走投无路,只可带着自己的军长、师长到蒋介石面前呈请辞职,尔后自己回东北打游击去。这跟他换乘招待所的汽车悄悄找杨虎城密谈的情况同样重要,于是赶快向党组织汇报了。’一张学良去十里铺随身带的三十多名卫士,回来路过灞桥时,留驻在灞桥的关帝庙里了。大庙面对由临潼到西安的马路。当时张学良留下他们时也没有说驻多久,任务是什么。孙铭久营长只是说了声:“由关东亮班长负责带队!”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张学良乘汽车回西安了。
卫士们在关帝庙里等到十一日下午,小关东回东城门楼营部询问,孙铭久营长不在营部。打电话问公馆,值班副官回答说:“孙营长上午来过,现在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由于官阶地位的限制,上士不能直接给张学良将军通电话,只可问副营长。副营长一听是副司令叫他们留下的,而孙营长也没有留下话调回他们来,所以不敢擅自作主叫他们回城里。小关东请示不到,就做长期驻守的打算,要车辆给灞桥送给养、被服和补充弹药。这些事办妥以后,看看太阳还老高,在营部里找白山接头没有找到,就到他家里找去了。洪燕下课回家,和小关东相遇。洪燕告诉他张学良在十里铺许愿,和传说要辞职回东北打游击的事。小关东听说张学良被逼得要辞职,十分气愤,等了一回,还不见白山回来,看看天色已晚,不能再等,便告别洪燕,到营部押车回灞桥了。
小关东走后,忽然有个面黄肌瘦的女青年手里拿着一封用铅笔写的信。洪燕打开信,首先看了看下款是“于达”,这才从头上看。信上说:“万急,万急,张副司令被迫要辞职下野,关系重大,东救和东大要给他上万言书,见信火速来我校面谈一切。”洪燕赶忙跟着女青年往东北大学找于达去了。她顺东西大街走到钟楼附近,发觉身后不远处有两个贼头贼脑的中年男子跟着。她想试试他们是否是盯梢的特务,就假装进商店买东西,故意转弯抹角地兜圈子。但那两个男子仍旧不即不离地跟在后边。洪燕认定他们是盯梢的特务,立刻甩开步子快走,心想到了东大分校,有群众掩护就好办了。眼看就要走出西城门,两个特务突然加快步伐追上来,猛一下子抓住洪燕的左右手腕子,用力一夹,就推进路北有石头狮子的大门里了。
石头狮子大门里是个大破庙,一层又一层的好几层大殿。最里边一层的大殿里,黑乎乎的没有灯光,塞满了被绑架来的男女青年。
洪燕被塞进了这个黑屋子里,听见有人故意咳嗽了一声,顺着声音一看,从黑乎乎的轮廓上看出是于达和魏方立,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洪燕再仔细看了看,幸而没有一个轮廓像白山的。
熟人们在黑屋里,想互相鼓励,又怕互相连累,相嘱以目,没有说话。洪燕看见于达也被绑架来了,立刻怀疑起那封铅笔信是否他亲笔写的。可是估计黑屋里一定有特务偷偷监视和窃听,也没有办法问于达。接着她又想那个送信的面黄肌瘦的女青年,在东大分校见过,又曾在房东住的北屋里见过,估计她一定是个女特务,早就在暗中监视自己了。
洪燕被推进黑屋里不多久,院里大吵大嚷起来。洪燕仔细一听,听出是白山的老同学、西安民教馆的苏志成。他声色俱厉地质问说:“你们两党相争于我何干,为啥抓我来?”
特务们声嘶力竭地回答说:“你他妈的给请愿游行的学生募捐、送吃的,就证明你也是个赤色分子!”
接着他也被毒打一顿,塞进黑屋里来了。
小关东押着车回到灞桥,听说张副司令黄昏前去临潼,经过灞桥特地下车看了看留守的卫士。大伙都知道张副司令去临潼是见蒋介石的。不知吉凶如何,没见到他的黑汽车回西安城,很不放心,到了点名睡觉时间还都不肯睡觉。
除了在庙门外值勤站岗的以外,其余的都在大殿里学唱歌。这三十多名卫士,一部分是给东城门楼学兵队当班长的上士,一部分是由卫队营各连调来的神枪手。给学兵队当过班长的上士学会了些新救亡歌曲。卫队营来的神枪手们连《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也不会唱。他们会唱的教不会唱的,直到几首歌曲都学会唱了,站岗值勤的还不曾看见张副司令的黑汽车回西安城。歌子再也唱不下去了,一个个都默默地提着一口气。
有人看看大殿里的关公像,又要讲《三国演义》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小关东提议道:“咱们学学北平那些学生开座谈会,唠唠咱们咋地才能抗日救国、打回东北老家去好不好?”
卫士们一齐呼应说:“好,坐在一起唠唠,心里也亮堂些!”
于是大家围在一起坐在地上,由小关东主持着,一个接一个地谈了起来。
说什么气愤话的也有。最后小关东把自己在洪燕处听到的关于张学良被逼得要辞职下野的推测说了说。急性子王庆魁没听完就插嘴说:“要是把张副司令逼得下了野,咱们可得更受中央军的气啦!”
外号叫大洋马的大高个子马大良班长,语调不高不低地说:“受点儿中央军的气还是小事,副司令一下野,咱们可更没有日子打回咱们东北老家去啦!”
这句话触痛了每个卫士的心,年轻的卫士纪永贵首先跳起来,眼里冒着火星子说:“那可不行,我从老家跑出来的时候,日本正围着我们的屯子圈地,谁说句气话就砍头。我进关这些年,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到爹妈的音讯,再不赶快打回东北去,连老人的骨头也找不到啦!”